“……塔希爾?”
很顯然,王子殿下還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宛如腦袋抽筋般的突發奇想給“摯友”帶來了多大的困擾。
他隻意識到了塔希爾的又一次靠近。
跟進展太快,也頗具喜劇色彩的前一次不同。
蓮花燈投來的火光,將金發青年的影子拉得狹長。
拉美西斯先前進來的時候,就摸黑坐在了屋內唯一留下的小床上。
而塔希爾來得太快,氣勢又出乎意料地壓人,讓褐發青年一時忘了站起來——要是站直身子,他肯定是要比塔希爾高出不少的。
所以,此時便隻能略顯僵硬地坐在床邊,讓自己的瞳孔印入越來越近的那道身影。
先前差一點點就真的碰到他的修長的手指,也在目光所及之處放大了。
塔希爾再度向麵上顯露出微怔之色的拉美西斯伸出了手。
金發青年此時的神色再肅穆不過。
似是將此前那些算得上雜念的思緒全收斂了,留在人間的軀殼除卻美麗,還在蒙上一層不可褻玩的聖潔之意。
拉美西斯在發愣的某一刻突然產生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那就是,塔希爾的這副模樣,平時應當隻有“神”才能得以一見。
他麵對供奉的神明時就是這般莊嚴,距離千裡之外的凡人哪能有機會窺見,頂多隻能僥幸看到一個觸及不得的背影。
可此時此刻,還屬於凡人範疇的自己,卻是僅有那一個的能看見的幸運之人。而且,還能看到神明也不能得見的些微區彆。
這份突然又複雜起來的心情,要怎麼描述才行。
大概,就像是……
一個你鬨了點彆扭,覺得距離遙不可及又冰冷的人,實際上在內心深處仍舊在乎著你——在真正確認了這一點後,心中自然而然生起了歡喜。
同時,免不得了還要生出幾分不可言說的優越感來。
金發青年完美無暇的指尖,率先觸碰到拉美西斯痛到一個度就失去了知覺的臂膀。
仿若瞬間有清泉灌入,清涼掃去了埋入骨中的火辣辣的痛,帶來如和風煦煦的治愈。
緊接著,他想要捏住拉美西斯好歹算是消腫了的胳膊,但作為質量對象的王子不知怎麼想的,竟是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手。
——完全是條件反射,真的。
拉美西斯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做了這麼一個明顯的退避動作。
因為(事後覺得)壓根沒道理地,看得越加清晰的那雙蒼藍眼眸無聲地化作了漩渦轉動的幽潭,他的身心都被不自覺地拖入其中,一時無法離開。
這一整天都在胡思亂想的看來並不是一個人。
至少這一刻的王子又深陷了進去。
白天他在想疑似離自己遠了的塔希爾,晚上塔希爾來到身前這麼近的地方,自然更沒有理由不去想他。
完全沒有理由,完全沒有依據,總之,是在完全沒有任何道理的情況下!
此前才被摩西的一番開導順平的心思又開始起伏不平,一下子掙脫了理智的束縛,在年輕人的心裡狂奔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距離到底是近還是遠?’
因為前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太過明顯,拉美西斯發現了走到自己近前的金發青年垂下眼簾看過來,神情中似有一點皺眉閃過,頓時間,他的身體不自禁變得更加僵硬。
繼而,自覺像是做錯了什麼的他,就主動將自己捂了半晌的胳膊遞了過來。
塔希爾的雙手便將那骨骼稍有錯位的手肘握住,包在了自己的手心。
大祭司的手掌是細膩的,無一處不透著柔軟。
王子久經戰場磋磨,不僅皮膚曬得比小時候更黑,還不免有些粗糙。
受傷的那隻胳膊上的肌肉因緊張而繃緊鼓起,本應堅硬如鐵,卻在被冰涼的溫度覆蓋之時,很不受控製——也很沒有麵子地放鬆了下來。
拉美西斯(突然感到尷尬):“……哼哼,咳。”
他悄悄地抬起眼皮,想一掃前一刻受驚般垂眼扭頭的恥辱,去觀察塔希爾的表情。
觀察是觀察到了。
雖然隻有做賊心虛般地短短一秒。
王子未平的心弦再起波瀾,四散奔逃的雜念在此一刻全部彙集,不停地猛撞豎立在心口前的高牆,撞的砰砰直響,帶來一陣耳鳴。
隻因金發青年的麵龐又離他近了一點,有如籠罩神光那般美麗。
並且,失去發飾禁錮的那一半鬢發從青年的耳邊垂下,曲曲繞繞著,發尾點在了拉美西斯向上攤起的掌心裡。
“……”
此刻映入眼中的構圖,沒有哪一處不完美,連帶著從掌心傳來的酥麻癢意也是。
“塔……塔希爾。”
拉美西斯在恍惚間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怎麼?”
塔希爾隔了一陣才回話,畢竟他在專心處理拉美西斯手臂上的傷勢。
就來時的慘烈想象而已,拉美西斯受的這點傷的確隻能算是“小傷”。
可塔希爾難以描述自己的心情。
大抵是慶幸的,放鬆的,還摻雜了些毫後怕和……說不出緣由的惱意。
他想著自己沒有跟拉美西斯置氣的必要,但從實際行為來看,還是漏出了置氣的意思來。
方才拖了那麼一陣才用魔力給笨蛋治療就是證明,但也很奇怪,置完氣的現在,他又開始為前麵的拖延感到後悔了。
因為向來話多的拉美西斯忽然不怎麼說話了,反常得一點也不像他。
難道是太痛了?
再不嚴重的傷被有意拖了這麼久,也會變得嚴重。
沒有及時想到這個問題,是他的不對。
塔希爾不自禁地將唇線抿成了收緊的平直弧度,以此來隱藏自己心中的不安,隻想要快點將拉美西斯的手臂治好。
至於拉美西斯叫了他,又說了什麼,塔希爾並沒有分出太多的心神去聽,反正肯定重要不過……
“好奇怪。”
拉美西斯已經神遊萬裡了,但也正因如此,從他這裡脫口的話語,才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不會被任何顧忌所影響:
“我們沒有離得太遠,也沒有離得太近……還是說,其實已經很近了,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覺得,還想離你再近一點呢?”
“什麼又近又遠的?”
是聽不太懂的話,塔希爾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就聽到拉美西斯繼續說:“我明白了,摩西說得有道理,但又不是完全對!”
恍然大悟。
不用再想再糾結,到了這一步,已經豁然開朗了!
最近一直在困擾,始終不得解的那個困擾——
經曆了萬千思緒在腦中炸開的震蕩,拉美西斯的眼前忽然閃過了代表線索的靈光。
“塔希爾!”
突然間,褐發王子一下子站起,伸出已經徹底不痛的臂膀,將“摯友”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抓緊。
他的臉上寫滿了恍然和興奮,而塔希爾的目光微變,似是猜到了什麼,心中竟也生出了不可控製的波瀾。
站起來之後果然比“摯友”了高出一大截,拉美西斯情不自禁抓住被襯托得格外柔弱的大祭司。
俊美非常的王子將自己真正不容許他人躲避的氣息傾撒過來,猶如鎖鏈,將塔希爾鎖定。
這下子,身體微僵不能動的人便換了一個。
由於變故來得太快,塔希爾也來不及反應,便隻能渾身僵直地直視逼近知道自己麵前隻差分毫的燦燦金瞳,心跳幾乎停滯——
“我不想從那些根本不熟悉你的人的口中聽到你的名字,我不想讓那些根本不了解你的人對你滿口誇耀,因為,我才是最了解你,離你最近的那一個!”
“我想知道你的所有想法,我想和你一起治理國家,不僅僅是這是我們小時候的約定,還因為……”
“你是我的摯友,也是我,拉美西斯,認定的——血濃於水的兄弟啊!”
“……”
不知道他發沒發現,反正突然被扣成“兄弟”的大祭司大人的表情凝固了。
這邊拉美西斯還在激情昂揚:“果然摯友的程度還不夠,我們還要再親近一點!你給我的感覺,比曾經的皇兄還要親切。唔,摩西可能會有點介意,但之後再跟他解釋好了。”
“既然是兄弟,那麼我現在最衝動想做的事情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釋了。塔希爾,我突然想給你一個擁抱——”
“…………”
“塔希爾?塔希爾塔希爾?”
“你。”
拉美西斯完全沒想到,塔希爾非但沒有對他展露笑顏,反而更顯冷若冰霜。
就說了這一個字。
連後半句話都省略了。
大祭司大人拿起燈,轉身就走的姿態分外優雅,也分外冷酷。
拉美西斯錯愕:“等——”
話還沒說完,他下意識抬手,接住了被人拋來的小小一盒東西。
是用小圓盒裝著的傷藥。
而等拉美西斯接了藥,再想叫住塔希爾時,人已經沒了。
他不知道。
在自己刹那間陷入奇怪極了的幽怨和苦悶之時,石屋內還有一位重量級的存在沒走。
普通人看不見的梅傑德大人騰空躍起,踩到笨蛋王子的頭頂,一陣猛踩。
踩完,它就跳回到地麵,不屑一顧地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