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實在讓人覺得意外。
大祭司大人今天居然會親自前來, 禍害眼看著就可以輕輕鬆鬆退職回家安享晚年的塞尼迪大人。
“禍害”是塞尼迪大人強烈要求必須加上的形容。
因為他怎麼都沒想到, 塔希爾這個臭小子看著高冷得像朵雪蓮花, 臉上寫滿了不食人間煙火,卻能厚臉皮到這種地步!
“除了塞尼迪大人, 沒有地方能讓我找到答案了。”
這小子還完全沒覺得自己陰險,用示弱的方式來套話, 語氣恢複了塞尼迪最討厭的那種感覺。
“——你給我先等著。”
塞尼迪以最快的速度站起來, 快步走到廳堂門口,以有史以來最強硬的態度趕走了自己的妻子女兒孫女,身形矯健得仿佛年輕了三十歲。
年輕了三十歲的老人再伸手,啪地一下把門窗全部關嚴,不讓哪怕一絲異樣的空氣鑽入其中。
做完這一切, 已是汗水滿頭的塞尼迪大人陰沉著臉, 深陷的眼窩中,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珠刹那變成了銳利的鷹眼, 將所有外泄的氣勢儘數收回。
在這時, 他就不是待在家中氣場都要溫和不少的普通老者了, 而是曾經叱吒風雲的權臣。
他跟同樣靜靜起身的金發青年對視。
視線交觸之時,似有無形的火花迸濺,屋內氣場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竟似萬千陰雲顛覆的壓抑。
良久過後,倒是金發青年先退讓, 這一點也是讓人有些意外的。
“請。”
塔希爾做了一個請坐的姿勢, 動作之莊重, 儀態之優雅,任誰見了都會覺得賞心悅目。
——假如他不是客人,這裡也不是塞尼迪大人自己的家的話。
塞尼迪:“哼!”
大人他怒氣衝衝地走回來了,重新坐回了原來的位置上。
“那個名字,你是從哪裡知道的。”一開口就是氣勢逼人的質問,可見情況的嚴肅。
不過,剛問完塞尼迪就自己接上了話頭,不給塔希爾半點接話的機會:“算了,我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肯定又跟預知脫不了乾係。”
“當年的事情雖然過去了很久,卻也不止我一個人知道。”
他的目光掃過金發青年淡漠的麵龐,仿若要用眼神將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逼退:“我也知道你想問什麼。三十四年了,當初的知情者就算還記得那件事,也都因為詛咒無法開口,更不要說還能記得你想知道的細節——”
“可你還記得,不是嗎?”
塔希爾道:“我隻能看見未來,無法窺見早已逝去的過去。之所以確定塞尼迪大人這裡能夠擁有我想要的真相,不過是因為,看到了未來的線索與你有關而已。”
他把話說得很清楚,還是意外地坦蕩:“如果當初的知情者都被詛咒限製了,那大人你應該就是唯一沒被詛咒牽連的人,你也還清楚地記得那時發生的一切。”
如果真如塞尼迪所說,時間過去太久,早已經記不清細節了,那他聽到“賽爾特”這個名字時的第一反應,就不會那麼激烈。
而且,也不可能開口便直接說出那麼準確的時間:三十四年前。
三十四年前,的確是格外遙遠的過去了。
在人們壽命普遍不長的如今,這段間隔更是足以更替好幾代人。
那時塔希爾還沒有出生,甚至他的父親都還隻是個不懂事的半大小孩兒,外麵屬於大人的世界發生了什麼,自然全都不知道。
若真追溯到那個時間,粗略一想,好似那一年並沒有發生過震驚全國的大事,至少在書吏們的文書記載中是尋不到的。
——哦。
——除了一件事。
可能看上去跟塔希爾所提的“巫術”沒有半分關係,但在三十四年前,的確有一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事件發生。
那就是十九王朝的建立者,偉大的法老拉美西斯一世的逝世。
法老離開人世,放在任何時候都會引起舉國的震蕩。
人們要惋惜神之子的離去,隨後便積極地籌備墓葬儀式,為法老的來世做準備,並在最後迎接新一任法老的統治。
隻不過,稍有些奇怪的是,奠定新王朝開端的法老拉美西斯一世,隻統治了埃及一年,就過早地去往了奧西裡斯的懷抱。
後來的人們看到這段曆史,隻會覺得略微惋惜,其後便不會再特彆在意。
至於據說在某一時刻,某一個人的名字曾沸沸揚揚地傳遍整個埃及的上空——關於這個傳聞,早已經在多年前就被強行抹消痕跡,隻留在極少數人的記憶裡了。
塔希爾竟想要挖開這段被塵封,亦被強硬記做不曾存在過的曆史。
“前日聖河的異象,我隻說是咒術師的手筆,卻還未稟告陛下,咒術師真正針對的對象並非聖船上的神像。”
“……果然是這樣麼。”
“大人既然猜到了,還請將真相告知於我。”
“……”
在大祭司直來直去的話語衝擊下,塞尼迪又沉默了,扣在座椅扶手上的手不禁用力,手背上甚至能看到鼓起的青筋。
不用把真正被針對的對象是誰說出來,曾經親眼見證過某個可怕事件的老者自己都能輕易想到。
——是現在的法老嗎?如果還是那個人,還是那個勢力卷土重來,那麼一定**不離十。
——就算不是法老,也會是與皇室脫不了乾係……亦或者,就是與埃及的未來息息相關的那一個特彆的人!
如果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對象,塞尼迪都不會搭理塔希爾。
跟他就是看孤傲的大祭司不順眼關係不大,隻不過是因為,從三十四年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決定要將自己無意間得見的那一幕永遠藏死在心裡,直至帶進墳墓。
他都以為自己忘了,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被點醒,由心而生的場景依舊仿若昨日,清晰可見。
“這關乎埃及的天,神在人間的化身,我們的主人的生死。”
“玷汙神之子的光輝,違抗拉神的意誌,強行將其代行者拖入冥界,這是再罪惡不過的邪術!”
塞尼迪語氣激烈地說著,顯然是飛快地做完了權衡,終於不再猶豫,就在話語間,將埋藏數十年的陰謀猛地從陰影之下拉出。
在告訴塔希爾他想知道的內容之前,塞尼迪還問了他一個問題。
“關於前朝那位不可說出名諱的法老,你知道多少。”
“如果是我想的那一位,隻在神廟的藏書中看到過不完整的隻字片語,再沒有更多的信息了。”
“嗬,現在能找到與那位相關的資料的地方,恐怕隻有阿蒙神廟了。”
老者緩緩道來,隻說那一位的名字落入僧侶的耳中,僧侶無不忌諱。
他的親子否認了他過去的作為,對他的事跡避而不談。
人們不以他為榮,反而激烈抗議他所做的任性決斷。
更有傳言說,那位法老之名被人有意在民間淡化,曾經被無數詩人寫來阿諛奉承的詩文丟棄成一堆廢紙,被大火燒成灰燼。
刻在墓葬壁畫和石碑表麵的頌詞中,屬於他的名字也被有意塗劃掉。
這樣的行舉所為的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讓這位在最後受到所有人反對與抗擊的法老的存在徹底消失在曆史的記憶中。
每一個埃及人都始終銘記,“名字”是他們死後能夠重返人間的重要依托。
如果留在人間的名字被劃去,無人能再對他留有記憶,那麼死去的靈魂便無法得到複生。
從生與死的層麵來看,這無疑是最狠辣也最嚴重的“懲罰”。
塞尼迪即使說到了這裡,也有所忌諱地絕不將那位法老的名諱直接說出口,仿若光是那個名字本身,便是一個“詛咒”……
事實上,或許正是如此。
*****
塔希爾直到傍晚時分,才從塞尼迪大人的府邸離開。
這對表麵師徒密談了整整一下午,甚至還(被迫)共進了一次晚餐,臨分開時——很好,氣氛還是沒舒緩多少。
塞尼迪大人表示下次想來套話就直接點,不要彎彎繞繞浪費時間,更不允許把他家女眷的注意力全吸走。
當然,直白套話和在那之前能不能進得了門是兩回事。
彆的不管,至少在塞尼迪大人這裡,大祭司有極高幾率是進不了的!
塞尼迪:“問完了就快滾,下次沒地方可去也不許再來。”
塔希爾當然還是把“恩師”毫不隱藏的反感無視得相當徹底,情緒沒受到半點影響,反而要比初時不太明顯地好上了些許。
他是向來都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被人討厭、又被多少人討厭的,隻要此行能夠達到目的就行了。
……
……唔。
硬要說的話,塔希爾其實被塞尼迪大人誤會了。
他今天之所以會到這裡來,有大半的原因都是被梅傑德大人嫌棄後精神恍惚,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城內唯二算是有點聯係的地方。
第一個地方是皇宮,因為拉美西斯的緣故,除卻必須要舉行儀式的時間,塔希爾偶爾會接到王子的邀請入去宮。
第二個地方——是的,即使說到這裡,他也沒有將自己生父所在的家庭包括在內。
之所以會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來……
啊。
原因,塔希爾自己也說不清楚。
也許這是神明在無形中的指引吧,也就是梅傑德大人的睿智之所在。
也有可能,他心底裡一直覺得,比起這麼多年一次未關注的曾經的“家”,反而是不對付了多年的塞尼迪大人這裡更熟悉一些。
就像塞尼迪絕不會承認自己還是慢慢地對塔希爾看順眼了一些那樣,內心清冷的大祭司也不會跟他人提起,他其實一直以來都對塞尼迪大人並無惡感。
無法接受對方的野心,阻止對方的勢力膨脹,毫不留情將瞧著就要冒出來的苗頭捏死——嗯,聽起來著實冷酷無情,但都隻是就事論事。
到目前為止,還未出現能讓塔希爾感到“厭惡”的人。
不喜歡也不厭惡,換而言之就是都不會特彆在意。
原本塞尼迪大人也在不是很在意的範圍之內,可經由今天這個“意外”,塔希爾稍稍感覺到,塞尼迪大人沒有把他趕走,也沒有太對他惡語相向,竟還顯得有一絲“親切”。
說一句大概會讓塞尼迪大人氣死的實話。
直到今天,塔希爾才算是完全認真地,不摻雜多餘情緒地端詳這位“恩師”的麵龐。
這裡麵倒沒有多少大祭司傲慢得從不直視他人的意思……
不過是出於一些特殊的原因,他有意在控製自己的視線,許多時候眼裡能看見的景色都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