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過了十幾年還是那般嚴肅、隻是多了皺紋的臉,已經深深地刻入腦海中了。
塔希爾此前有想過要到他這裡來探查情報,卻沒想過今日來,還來得這麼突然。
他也沒想過塞尼迪大人這麼簡單就告訴了他實情。
“……真是意外的收獲啊。”
重新披上外袍,遮掩住自己顯眼的相貌,塔希爾行走在還是那般喧鬨的街頭,稍稍感歎了一聲。
心情果然還是好了不止一點。
好像得到了稍許意想不到的特彆收獲,跟以往的感覺不太一樣,似乎額外增添了一絲滿足——不單指至關重要的情報。
不過塔希爾並沒有深究這一點奇妙的情緒,很快就淡去了。
他本應該早些回去,這個時間如果再耽擱一陣,就要趕不上最後一次供奉儀式了。
然而,不知是被什麼稍顯柔軟的事物勾扯住了衣角,將容貌隱藏在陰影下的大祭司駐足而立,四周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喧鬨便熱情地向他覆蓋而來。
前幾次來到城中,塔希爾似是都沒有停頓下來,對發生在廣泛關注的熱鬨多做關注。
主要是因為再多的喧嘩與溫度都與他無關,極少感受到那點熱量,自然也無心去欣賞。
可今天,顯然十分難得。
從昨天延續到今日的不可言說的煩躁,總算在不知不覺間有所退散,讓大祭司在事態頗為焦急之時,仍想到在此間稍作停留。
有些細節,隻有在停留時才能發現。
從他身邊走過的路人大多都不是獨自走在街上。
有看上去就是夫妻的男女緊靠在一起,也有頑皮的小孩子成群結隊在人群的間隙裡奔跑,後麵大聲呼喊著他們名字的人應當是他們的母親和姐妹。
此時此刻就有一個小男孩兒衝在最前麵,從站立不動的灰袍人身邊跑過。
他的胳膊也很調皮,恰好就在悶頭往前衝的過程中往旁邊甩了甩,手指頭甩到了旁邊硬邦邦站著不動的路人身上。
這一下的力道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算小,打到人的身上是要帶去一點疼痛。
作為被打到的那個倒黴的路人,塔希爾後知後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倒沒覺得這點痛楚算得了什麼。
他聽到了從大約十米外的地方響起的吼聲,應當是從那個男孩兒的母親嘴裡發出的:“說過多少次了!不能在路上亂跑!臭小鬼們,萬一衝撞了貴人怎麼辦!”
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們其實已經“衝撞”到了,隻是那位貴人覺得此情此情頗為新奇,自己從未經曆過,所以並沒有想要責怪懵懂孩童的意思。
塔希爾向後退開後,就將再耽誤的心徹底收回。他必須要走了。
隻是——
“唔,知道了麼?不管怎麼說,撞到人的第一時間,就要趕緊回去道歉。”
“哇哇哇!”
突然從身後傳來了一小陣喧嘩,摻雜了小孩子像是受到驚嚇的哇哇大叫。
塔希爾立即頓足,心中升起了今天之內出現過的最明顯的意外情緒。
他聽見了響在前麵的那個聲音,自然就立即認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誰。
懷著“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的疑惑,塔希爾猛地轉身,往聲音響起的不遠處看去。
這一次,梅傑德大人不在,它也就不會瞬間跑到奇怪的地方去。
映入眼中的畫麵並不完整,大多是因為青年自己的身高問題。
身前有不少人走走停停,一定程度上遮擋了視野。所幸位於視線中心的那人個子夠高。
即使也學著某個摯友的樣子披上了袍子,他英武的身姿亦不會被行人所埋沒。
“萬一撞到一個長到二十歲身上還沒多少肉,瘦瘦弱弱得好像隨便一碰就會碎掉的人怎麼辦?要是真的碎了,你們要上哪裡再找一個賠我?”
混在孩子堆裡時,這位王子殿下更顯得幼稚極了。
隻見他提起了一開始跑得最歡的那個小男孩兒,象征性地晃了晃才將小孩兒放下,一言一行間皆充滿了不可違背的威嚴,直把那群愣頭小子嚇得夠嗆。
“……”
塔希爾聽出了那句話裡“沒多少肉還容易散架的人”在說誰,不知怎麼,看著閒到恐嚇小孩兒的笨蛋王子,他除了無語之外,竟還破天荒地生出了一絲想笑的意味。
可冷漠的大祭司大人抿起唇,有意將唇角向下壓了壓,到底沒有笑出來。
好了,那邊此時也“恐嚇”完了。
一群小鬼頭倒轉回來,湧到一身灰色的“倒黴路人”麵前七嘴八舌地道歉。
其中有幾個已經膽小地冒出淚花來了,才被突然冒出的凶巴巴大哥哥晃完,頭還在暈。
塔希爾對此隻能搖頭。
“好了,沒事。你們自己去玩吧,隻是下次奔跑時要小心。”
“倒黴路人”的嗓音清涼涼的,聽到耳裡像是在最炎熱的夏日嘗了一整碗冰,很是舒服,也很有安撫小孩兒心的效果。
經他這麼算不上“哄”的一哄,孩子們又飛快地重整旗鼓,趕在凶巴巴大哥哥走過來之前,先一窩蜂往來處跑遠了。
“那麼嚇他們做什麼。”
塔希爾對又在這裡不期而遇的摯友說。
“那些小孩子不懂事,我隻是稍微教訓了他們一下而已,又沒多做什麼。”
越過擋路的人群,英姿勃發的褐發青年大步走來,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把摯友快被風吹起的帽沿在不讓他疼痛的前提下使勁往下壓。
壓下來,不讓塔希爾的臉露出來就對了。
做完這件完全融入本能的“小事”之後,拉美西斯才問:“你沒被撞壞吧?”
塔希爾:“我看上去有這麼脆弱嗎?”
拉美西斯抱手,用表情表示在自己看來確實如此。
對了。
還有一件事要優先確認,這可不能忘。
“你怎麼去了塞尼迪——”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
塔希爾:“……”
拉美西斯:“!”
兩人在同一時間開口,話音自然而然撞到一起去了。
還好還是能分辨出來彼此說了什麼,稍微沉默了一下,兩人就分彆回答:
“為了處理快要暴露出來的隱患,我向塞尼迪大人打聽了一些隱秘的事情。”
打聽變成了其次,自己恍惚著恍惚著就走到那裡去的事實還是不能說出來。
“沒什麼,還是像上次那樣隨便走走,就走到這裡來,剛好看到你了。”
因為擔心突然跑到塞尼迪家去的摯友才會第一時間衝出來的事實,還是不能說出來。
“是嗎。”
“嗯。”
“那還真巧。”
“是啊。”
“……”
“……”
忽然之間又沉默了。
塔希爾的神色不變,目光卻略微偏移。
拉美西斯的左手不知不覺扣住昨晚被塔希爾治好的右臂,莫名就想起了他們不久之前的“不歡而散”,胸口有些發堵。
他有那麼一點想將痊愈了的這隻手抬上去,去試著觸碰一下塔希爾方才被小鬼們撞到的地方,但理智及時上浮,讓他意識到這樣的想法非常奇怪……
是真的非常奇怪,沒錯吧。
“我——”
“你——”
“……你說?怎麼了?”
“……就是,儀式似乎要趕不上了。”
塔希爾微微垂眸,在方才的沉默中,他計算了一下時間——頗為絕望地發現,就算此時以他最快的速度趕回,也要趕不上準備儀式的時間。
毫無疑問,這對十四年向來準時準點準備奉神儀式的大祭司來說,是一個宛如驚天霹靂的打擊。
他究竟犯下了多麼可怕的失誤——
“你要趕回神廟是嗎?那就不說廢話了。”
“……嗯?”
塔希爾忽然被拉美西斯拽住了手腕,拉著往旁邊走。
“拉美西——”
“沒事,相信我。”
在言簡意賅說出這句話時,兩人正穿過嘈雜的人群。
扣緊的兜帽下,金發大祭司的神色微怔,冰藍色的眸子裡倒映出褐發青年顯示出無比凝重——和自信的側臉。
王子果真沒有多言,也沒有在多餘的方麵分心。
他拉著塔希爾來到市場,扯下掛在自己腕上的金飾丟給馬商,直接牽出了一匹毛發黑亮的駿馬。
“不算特彆好的馬,但用在這時候也差不多湊合了。我先坐上去,來吧!”
拉美西斯先上馬,繼而側身:“我一定會把你及時送到神廟,不要擔心。”
太陽明明已然落下,連半分餘暉都不曾殘留。
可另一輪太陽,卻在眼前的褐發青年的雙瞳中升起。
他向還呆立在原地的他伸出手:“來吧!握住我的手,塔希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