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西斯如同遭到了莫名聲音的催促一般,不禁起身,向窗口走去。
他走到能清楚打量那個花瓶的地方,果真一眼就看清了,花瓶的瓶底邊緣留有一小圈不明顯的水漬,似乎是不久前換水時留下的。
當然,最吸引他目光的倒不是這個。
拉美西斯看到了放在花瓶裡的那朵花。
叫不出名字,不過是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花而已。從聖湖到神殿內部的某條路的路邊,就能看見生長著不少。
這朵小花應是今早上就被摘下,替換昨日的鮮花出現在了這裡。
嬌豔卻脆弱不堪的花瓣向中心圍聚,將早晨淋受的露水略微地收攏了一點,此時往半開的花骨朵裡看,還能瞧見幾點晶瑩。
“果然是今天……不,每天都會來嗎?”
拉美西斯微怔,其後不禁自語。
他在自言自語中抬起手,頓了一下,才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將那朵剛換的鮮花從花瓶中取出,捏在自己的指尖裡。
腦中不禁浮現出了一個虛幻的,但卻仿佛有所根據的畫麵:
在遠在千裡外的友人毫不知情的每天清晨,美麗的金發大祭司都會在前往聖壇的路上,輕輕彎腰摘下幾朵野花。
他將其中最漂亮的那幾朵獻給神,隻留下一朵帶回來,就放在其實並沒有人去欣賞的花瓶裡……
拉美西斯相信自己所發現的事實,卻又有些不敢細想。
這樣看似“簡單”的一件小事,塔希爾到底獨自一人堅持做了多久?
看起來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可是,這樣一個細節,是不是又被賦予了另一重含義——
“我的花,要被你掐斷了。”
“嗯?!”
拉美西斯果不其然地走了神,被從後方傳來的幽幽聲音一嚇,差點直接把拿在手裡的花丟到地上去,還好反應快,在丟開之前又抓穩了。
呃……
雖然抓是抓住了。
低下頭仔細看,王子殿下便隻能對著這可憐小花枝乾上徒添的掐痕啞然,剛好被抓包,連狡辯都沒機會。
“給我吧。”
“……哦。”
乾了壞事的王子自覺顏麵無光,頭頂的呆毛都有些萎靡不振——不排除梅傑德大人又一秒閃現於王子頭頂的可能性。
他把差點被攔腰掐斷的小花遞給了無聲出現的摯友,便瞧著金發青年接過它。
不知輕描淡寫地做了什麼,掐痕憑空消失,那朵萎靡不振的小花直起了腰,頓時又精神了起來。
“如果隻是想要欣賞,務必保持距離。嗯,你現在的距離就不錯。”
塔希爾將花放回去了。
拉美西斯:“……”
他從這行雲流水的動作中品到了一絲似曾相識的嫌棄,關於這一點,王子就要堅決地拒絕相信了。
所幸塔希爾沒有解釋自己為何現在會來,也沒有詢問拉美西斯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兩人都順水推舟,把不太好直說的內容掩飾了下來。再用短暫的沉默微遮,此後就能很是自然地坐下相談。
王子那隻不知怎麼回事沒飛回來的鷹就是跟著塔希爾一起,從門外進來的。
就在剛才,直到拉美西斯的目光投去,鷹才像是依依不舍地從大祭司的肩頭飛起,自個兒委委屈屈地蹲到架子上去,至今沒回給主人一個殷勤的眼神。
拉美西斯:“……”
好生氣,但是又不能說。
王子隻好轉移目標,想著今天一定要把重中之重的問題問出來,為此,當務之急:“塔希爾,你昨天——”
“拉美西斯,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先讓你知道——嗯?”
很好。
又撞上了。
拉美西斯莫名有個預感,很有可能今天也問不出那個問題了。
雖然他很想再掙紮一下……但是。
算了!
“你先說。如果是必須先告訴我的事情,那肯定非常緊急了。”
他與塔希爾的默契倒是在此處上線了。
確實,若非迫不得已——不,非常緊急的要事,哪怕是對他,塔希爾也甚少提及多餘的話。
絕大部分能稱得上“緊急”的事件在萌發之前,就被大祭司親自解決了。能留下來耽誤時間的,當然是最棘手的麻煩。
“唔。”
塔希爾在老位置坐下,隔著一張桌麵的距離,與王子金色的眼睛對視。
他的姿態倒顯得不緊不慢,一點也不著急。
可隨後,卻從他口中說出來了一句驚雷般的話:“拉美西斯,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少詛咒嗎?”
“……啊?你再說一遍?”
塔希爾又說了一遍,用能洗淨人心靈的聖潔語氣:“拉美西斯,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少詛咒嗎?”
拉美西斯:“…………”
他的心靈沒被洗淨,但明顯被凍得透心涼了。
“……塔希爾,你能不能,不要用這種可怕的語氣,說出這種可怕的話啊。”
“可怕?”
塔希爾自己品味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語氣並沒有問題。
他平常都是這樣說話的,對拉美西斯,甚至可以說還多了一點人情味——隻是不太明顯而已。
哦,可怕的還有這句話的內容?
“你把那個拿出來,給我一下。”
“啥,‘那個’是哪個……”拉美西斯說到一半,就臨時想起了什麼,表情頗有些怪異。
他抬眼看塔希爾,興許是心理作用,怎麼又覺得大祭司大人明明神色清冷,不帶半分凡俗之氣,此時的表情卻給人一種早已看穿了一切,就等著笑話他的……
一定是錯覺。拉美西斯心想。
他掀起掛在胸前的倒三角形金飾,磨磨蹭蹭,終於扯下來原先一直遮擋在底下的一小塊掛墜模樣的東西。
說成掛墜果然不太妥當。
因為這個東西,就是一塊護身符。
準確地說,是一塊材料肉眼可見的粗糙,還因為年代久遠,神像被磨掉邊緣輪廓的石質護身符。
拉美西斯一直將它藏得好好的,連塔希爾都沒告訴。
他還以為,摯友肯定不會察覺到才對,卻沒想到對方不僅發現了,還伸出手,想把護身符要回來。
“隻能給你看一看,頂多再摸一下。”拉美西斯將護身符攥在手裡,眼中浮現警惕,遞過去的同時還在強調:“這已經是我的東西了,不會還的!”
塔希爾完全不理他,麵色如常地把東西要回來,攤在手心中定睛一看。
在看清不出所料的畫麵時,大祭司的藍眼中閃過了真正可稱冰寒的冷意。
接下來的頗長一段時間,屋內都是鴉雀無聲。
氣氛壓抑。
好似真有可怕的預兆在醞釀。
就在拉美西斯忍無可忍,欲要開口追問時,塔希爾忽然動了,那壓抑的氛圍頓時稍有紓解。
他將自己很久以前送給拉美西斯的護身符遞了回去,如被寒霜覆蓋的麵容終於解凍。
冰雪消融,顯露出的昂然春意雖然隻有細微一角,卻也能讓恰好觀到的幸運兒的心為之一顫。
“幸好你一直戴著它。”
“真好……”
“是啊,正好避過了一劫。”
塔希爾沒聽清拉美西斯的呢喃,以為他說的也是慶幸的意思。
沒錯,他也在慶幸。
昨日回來之後,塔希爾又去藏書室翻閱了神廟存放了多年的資料,在確定了某些事情後,險些驚出一身冷汗。
隻差一點。
差的可能就是數年前一個陰差陽錯的念頭。
拉美西斯便險些——
不讓慌亂擴散太久,想到了這裡,塔希爾就立即將思緒收回。他需要以最冷靜的思路來思考,找出解決這一巨大隱患的安全途徑。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不要丟出一個可怕的話題就收聲,你想讓我從現在開始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嗎?”
那邊拉美西斯格外著急,這個發展的確非常奇怪,讓他不得不在意。
塔希爾:“唔……”
“不要猶豫!到底發生了什麼,直接告訴我就好。”
拉美西斯一急,竟是直接拍案而起。
他彎腰,上半身跨越了之前桌麵將他們隔開的距離。
他還伸手,緊而有力地握住了大祭司原本輕放在桌麵的雙手。
“你剛才的意思是,我被詛咒了?不就是詛咒麼,我都習慣了——啊,好像還沒怎麼習慣,不過無所謂了。不是有你在嗎,塔希爾!”
“……”
冷不防被抓住,又是冷不防被熾熱的氣息逼近,塔希爾忽又愣住了。
此情此景跟前日晚上似乎有十分相似。
不僅是畫麵,連心猛地被拽緊的緊張感也是相同的。
不對。
還是有不同之處。
也就是……
突然出現在拉美西斯的某位神明大人!
塔希爾隱約看到拉美西斯的身後閃現了一道熟悉的白影,可視野被占據了大半,那具體是何情景竟沒看清。
這就導致了——
在拉美西斯毫不知情,還在激動發言,塔希爾身體微僵,略微不知所措的情況下。
王子的後背突然承受了一股巨力!
拉美西斯:“我也相信你,你是我的摯——?!”
他在一臉錯愕中沒能站穩,一下子往前倒。
塔希爾更是錯愕,沒反應過來,隻下意識抬起手臂作勢去接。
然後,就因為站著的那個身形高大,偏還重心不穩,坐著的這個纖細還毫無防備。
“噗!”
“唔——”
砰咚一聲,夾在兩人中間的桌子翻倒到了一邊。
兩人之間不該、真不該縮短的距離,也就這般意外地歸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