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1 / 2)

第48章

塔希爾消失了。

檢舉首席大祭司罪行的“證據”剛呈送到法老麵前,下一刻傳來的就是大祭司本人已不見蹤影的消息。

神廟中人誠惶誠恐地辯白, 絕沒有對大祭司的行蹤隱瞞不報。

“大人他前幾日就自己離開了, 但是沒人知曉他究竟去往了何處!他、他要做什麼從來不會告知我們,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住所裡應當是被刻意地收拾過, 沒有私人物品留下, 顯得空蕩之極。

雖然就算是他在的時候,房間裡就不曾放入多少東西,更沒有尋常官員貴族房間裡堆滿的精美擺設。

可如今來看, 除了原本就有的家具以外什麼都未能尋到的情景,著實能反映出一些問題。

——就算沒有問題, 不少人也能平白看出問題來。

“陛下,您請看呐, 那罪徒一定是知曉自己的罪行會曝光在陛下您的慧眼之下, 這才提前畏罪潛逃!”

“借本應光輝無比的大祭司之名勾連外族, 私營勢力, 構陷忠臣……陛下, 您和太陽神的英名都受到了極大的玷汙, 那罪人真是不可饒恕!”

“陛下,王啊, 我等請求——”

他們能請求什麼?不外乎就是那些事。

起初抓住一個把柄, 因不知曉法老的態度是否強硬還有些不便施展,如今大祭司人一消失, 自以為抓到最大把柄的臣子們情緒頓時就激昂了起來。

一定要借這個機會, 將曾經高不可攀的人物狠狠地踩在腳下, 還要踏進最汙濁的泥水裡。

法老高高坐在王座上,冷眼俯視他的臣子在底下如何慷慨激憤,就是要理全大祭司的所有罪行,讓他下令將逃徒抓捕回來予以判決。

他們都不知道。

此時地位至高無上的陛下心中是一片麻木的,根本聽不進去他們的嘈雜之聲。

——砰!

在爭論聲達到最鼎沸、最喧鬨的程度的那一刻,更為響亮的一聲脆響突兀地出現。

“…………”

台下所有人都銷聲,帶著呆滯錯愕的表情,看著年輕的法老站起身,無視他們,徑直走下台階,走出了議事的宮殿。

因為法老在這一刻露出的表情隻讓人覺得不禁膽寒,無人敢攔他。

於是。

在不知不覺間,拉美西斯走到了一塘池邊。

他是在視野中忽然撞入了一簇極鮮亮的色彩時,才堪堪回過神來的。

池塘中的水蓮花又盛開了,將綠色的蓮蓬擠壓到不起眼的角落,最奪人眼球的當屬那層層疊開的粉白色花瓣。

看見它,法老的心微微一動,竟不由自主地蹲下,伸手去將那朵開得最豔的蓮花摘下,也不顧自己的披風一角跌入了池水中。

在他還是王子的時候,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天天跑到這池塘邊來。

他要摘下一朵看著最順眼的蓮花,帶著它興衝衝地直奔神廟去,送給……

送給此時已經離他而去的某個人。

想到這裡,思緒帶著冰涼的現實重新湧入心中,頓時又激起了被針紮般的疼痛。

“到底是什麼時候,我們之間竟然拉開了這麼遠的距離?”

蓮花才脫離水麵,還殘留著水色,此時便有不少晶瑩水珠向下滴落,打濕了法老緊捏著蓮花根莖的黃金手甲。

拉美西斯沒有受到在耳邊響個不停的嘈雜聲的半分影響,這一點毋庸置疑。

就像摩西所說的那樣,世界上其他人可以不相信塔希爾,隻有他一定要相信他。

他與那人相識整整二十三年,怎會不知對方的秉性。

說什麼,人是會變的?

那就這樣說吧。

包括他在內的其他人都會隨時間流逝發生變化,唯獨塔希爾,那人的本質無論何時都不會變。

“我竟然才意識到,你一直以來所做的,都是為了我,對嗎?”

如今再醒悟實在有些晚了。

拉美西斯在回想。

他仿佛來到了回憶裡,從兩人初遇不多時開始,以旁觀者的角度,注視著最初那個沉默陰沉的金發少年,一步一步成長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冷傲大祭司。

那少年原本隻是看著傲慢,實際上好像很容易哭,被王子不小心撞了一下、推了一下,冷不防摔倒,便沒出息地哭著跑遠了。

那少年還很怕黑,即使隻是地麵鋪了一層陰影的一小段路,他踩進去就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但即使渾身都在發抖了,還要拉住以為迷路了的陌生少年的手,帶他躲進不會被祭司們看見的陰暗角落裡。

後來——似乎忽然之間,少年就不會哭泣,也不會害怕黑暗了。

這之中發生了什麼?是什麼讓他改變了自己?

法老隱約覺得,這是相當關鍵的一點。

曾經的他全然沒有注意,隻在現下努力回想之時,方才捕獲到靈感。

促使這一轉變的原因,似乎是……他當初完全沒多想的幾句話?

他說,塔希爾你不要怕,這是帶有拉神祝福的飾物,你帶著它就不會再怕黑暗了。

他說,塔希爾一定要奮進起來,不能讓塞尼迪壓著你,搶走本應該是你的東西。

他還說……

——未來我成為法老,塔希爾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為我避開災禍,帶來勝利。

當時說出這番話時的心情,記不清了,隻記得應當是展望未來時亢奮的少年心氣。

他完全沒多想,這是私下說好的約定,怎麼會想到就這樣的一句話,可以改變另一個人的想法,甚至是,未來選擇的道路呢?

那麼。

怎樣能算作“避開災禍”,怎麼又能算作為他“帶來勝利”?

注意到這一點,拉美西斯心中最大的不祥預感頓時浮現,遲遲無法壓抑。

而且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像是在籠罩真相的黑幕上打開了一道突破口,讓無數個不妙的念頭紛至遝來。

法老難掩不安地想,難道促使今天這一結果出現的原因,其實全在他自己身上?

無論是趕走塞尼迪成為掌權的大祭司,還是利用這權勢早早地為他驅逐障礙,亦或者,連摩西與其族人的離開都是塔希爾出於某個還不知曉的原因,為他而籌劃——

那不是沒有可能。

相反,這個可能性極其之高,已到了拉美西斯越想越有可能的程度。

他為此焦灼不安,幾乎想要立即找到塔希爾,向他問個清楚——就問他若是真為了他做了這麼多,為什麼從不告訴他?

“你應該告訴餘,因為餘——我……如果不是到了這一步,根本注意不到這些……”

“是了,說再多都是借口,這麼久都沒能意識到,錯全在我才對!”

從現在才開始悔恨,似乎也已經晚了。

法老的心情始終被陰雲覆蓋,不知情者以為他是為失蹤的大祭司的狂妄心煩,還妄加猜測,法老心中,應當是在為這麼一個棘手的阻礙消失感到欣喜。

不管他人是怎麼想的,法老派出人馬,開始在全國各地搜尋大祭司的下落。

奇怪的是,他派出去的人隻在近處稍作尋找,更多的精力和時間都放在了遠方。就以底比斯為中心,費儘心力向更遠的地方搜索。

第一次尋找了一圈下來,沒有得到有關大祭司的消息,排出的軍隊隻得空手而歸。

到了第二年,法老又派出一支隊伍,繼續向著遠方尋找。這次找得更仔細,可仍舊沒有消息。

第三年,法老還是照舊派人前往了遠方。

無功而返已成了習慣,不過,還有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在所有人都暗中嘀咕,法老對前大祭司真是恨之入骨,這般堅持都要找他的第十年,這個每年都會進行一次的行動終止了。

其實那時候很多人都已經忘了“前大祭司”當初做了什麼了,倒是有許多人還記得他長什麼模樣,畢竟太深入人心了,想忘都忘不掉。

法老在這一年停下搜尋,卻不是因為他忘了,而是因為對過往記得實在太清晰。

剛開始竭力尋找那個人專往遠處找,是因為他記得塔希爾說過,如果他要離開神廟,就會先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那裡有他逝世的母親留給他的莊園。

但找了這麼久都找不到。

法老直至此時才意識到不對,再去查,這才從塔希爾的生父那裡得知,他的母親根本就沒有留下過任何東西。

那據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的莊園,從根本上就是不存在的。

塔希爾騙了他。

這個事實給了已經不算年輕、而且已經創造出了一番偉業的法老十分沉重的打擊,也就成了讓他放棄的一大誘因。

戰場上千鈞一發的刀箭交錯無法讓他動容,動輒牽連萬千性命的博弈也不會讓這成熟且英明的法老心亂半分。

唯獨這一刻,他久違地體會到了心痛如裂的滋味。

並非是被最為相信的人欺騙——至此為止他還相信著他。

悲痛的是,他曾經以為一無所有的愛人至少擁有來自生母的關懷,不至於離開神廟後無處可歸。

可事實卻是,塔希爾連這點溫暖都不曾擁有。

“是啊,我竟不知道除卻幫助我的那一部分,你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除卻關於他的那一部分——還能剩下屬於那人自己的部分嗎?

也許沒有。

也許……有那麼一點。

在為此痛苦的第十年,法老決定放棄尋找。

塔希爾隱藏了自己的蹤跡,就絕不會讓他找到。既然如此,他願意相信他曾經說過的另一句話。

——不管去了哪裡,我都找得到停留的地方,不需要你擔心。

“你很久以前就說想要自由,想要離開神廟,去遠方看一看,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那就去吧。”

站在皇宮邊緣可以俯視整個底比斯的高台,果真實現了兒時戲言,成為王中之王的偉**老眺望遠方,他的身影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

這個背影,和曾經出現在海邊懸崖上的某道身影似有重合,但到底還是不像。

“隻有這一句話,唯獨隻有這個,絕對不要騙我。”

如果連讓他做出這痛苦不堪的決定的這分冀望都是假的。

那他實在不知道……

就這樣吧。

“餘不會原諒你,塔希爾。”

……

塔希爾以為自己會死,但是沒有。

不知該說運氣好還是運氣太糟,沒能讓這具**的身體徹底潰散的主要原因,就是阻止“神罰”後返還到他身上的黑線,也就是詛咒。

如果他之前承受的詛咒隻是一小片湖泊,那他這次改變的“未來”的影響之大,猶如汪洋大海,輕易就能將漂洋其中的小舟顛覆。

塔希爾的肉身早就破敗不堪宛如枯木,無需汪洋大海全部覆滅,隻要再壓上細小一絲負擔,這具慘敗的軀殼就會崩潰消散。

“這不是人類能夠承受的懲罰,這也不是應該降臨在人類身上的懲罰。”

“它是埃及,也是拉美西斯二世注定要承受的災禍與考驗,待你在此刻身死,詛咒又會重新流往你倒下的這片土地。”

在黑暗中響起了熟悉的神的聲音,竟是又不忍他的遭遇,再度降臨,為他指引最正確的道路。

神說這是不可避免之災難,你隻是一介凡人,就算再多承受一秒也無用。夠了,不要再感受那瞬間的痛苦,放棄吧,直到這一刻,也並非完全沒有讓你的靈魂進入冥界的辦法——

“謝謝您,梅傑德大人。”

“…………”

神一下子不說話了,但塔希爾知道,他也心懷感激。

“一直以來我聽到的聲音,都來自於您吧。我明白,神明都高高在上,不曾注視過我這樣的小人物,隻有您,始終陪在我的身邊。”

“……”

如此漫長的時間,足夠讓塔希爾逐步意識到真相。他早已不是那個得到“神眷”,便惶恐不安的弱小少年。

首先意識到的便是“神眷”的真相。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何等地幸運,才會受神明的眷顧,得到改變了命運的神奇平板。

可事實卻是,平板並非神的恩賜,而是出於另一個尚且未知的緣由先來到他身邊,從而才使得他被神關注,命運因此而改變。

他曾經以為,發現的論壇是神的論壇,從那裡麵窺見的未來是神刻意透露給他的,為的是給予他重要的使命。

可事實卻是,這一切都跟神沒有關係,論壇應當是來自幾千年後的後世,在機緣巧合下,才將這個未來給他展現。

他,是本不該出現的存在。

他的出現影響了未來,神注意到了他,便讓他凸顯出來,再做將被影響的未來扭轉回原來軌跡的工具。

塔希爾這個人類的作用,就隻限於此了。

他要如何去扭轉,扭轉後又會落得什麼下場,最後何去何從,都不是眾神關心的內容。

神至始至終都在高處,隻關注最終的結果。

如果是真正全身心信仰著神的信徒,突然得知到這般殘酷的真相,肯定會崩潰……不,會絕望的吧?

但塔希爾,卻無比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我曾以為我的心無比虔誠,因為神從黑暗中拯救了我,我無法回報,隻得獻上此身。如今知道了自己並非神的寵兒,我反而如釋重負,因為……”

“原來,我從來都不信天上的神啊。”

發自內心感到了解脫,隻因在此刻豁然開朗,不需要再背負來自於神的枷鎖。

他所信仰的“神”是伸出手,將他黑暗中拯救的人。有誰規定,信仰的對象必須是真正的神?

塔希爾隻會是一個人的“信徒”,那個人對他來說,意義遠遠勝過於他的生命。

“……”

“……我無法理解,你怎會願意為他付出這麼多。人類的感情,明明誕生得如此輕易。我原以為,他對你,和你對他的感情是——”

“還沒到可以說出那個詞的時候。”

塔希爾從不向他人述說自己的心意,即使是對他而言同樣重要非常的梅傑德大人,也不可例外。

“隻要我死去,這場災禍就還會發生嗎……”

“塔希爾!難道你——”

“是的。”他說:“那我不能就這樣輕易地死去了。大人,隻有最後一次了,就算是為了這個國家,還請您幫助我。”

生與死的漆黑邊界裡,就因為神無意間說出的這句線索,又亮起了唯一的光。

這個本要黯淡潰散的靈魂重新燃起了倔強的生命之火。

他可以平淡地接受死亡,但卻無法接受自己死後,好不容易消弭的災禍重蹈覆轍。

“不行,那不是人類可以承受的……”

“我可以。”

“是你難以想象的痛苦,會讓你無時無刻不想著一死了之,但那個時候,想死去也會是奢望——”

“沒關係。”

肉.體比世間萬物都要脆弱的人類依然如此平靜:“都已經到這一步了,總不能功虧一簣。”

他又說了一句話,也就是這一句,讓不由自主多管閒事到這一刻的神徹底啞然,再也無計可施。

“我有多麼想獲得說出那一句回應的資格,隻有您知曉。”

“……好。”

就是從此刻起,獨屬於某一個人類的新的磨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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