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希爾破敗的身體已然不能使用,滯留在人間的神想了個極其費力的方法。
它先把一部分詛咒強行塞給了蛇杖,還剩下極其龐大的一部分,就由它用自己剩下的神力來改造人類脆弱的肉身,將其改造成一具類似於容器的空殼,專門將餘下的詛咒用來封印。
除卻還有意識,人類的機能基本上全部失去了。取而代之,這具容器可以長存,將詛咒封印到他不願意再封印的時刻,亦或者——
等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後,詛咒被時間消磨殆儘。
塔希爾依然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局。
他出乎意料地沒有留在遠方,而是回到了底比斯,隨意尋找了一座位於鄉間的神廟。
“我犯下了諸神無法原諒的過錯。為此,我的餘生都將侍奉在拉神的神像前,祈禱太陽的光耀永存,為不肯承認錯誤的自己贖罪。”
他承認,他有罪。
可他不願意糾正這個錯誤,所以,就這樣吧。隻有這樣做,才是最優的選擇。
從此,不知名的陳舊神廟中,便多了一個無人知曉來曆的祭司。
確實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因為他出現得無聲無息,存在感極其微弱……
最關鍵的是,這座破爛的神廟多年無人修整,依附神廟的匠人早已散去,僧侶們也卷走錢財一哄而散。最後還留在這裡的,就隻有他一個祭司。
附近的村人們隔了許久才發現他。
貧苦的人們需要精神寄托,也需要祈求祭司的幫助,所以,漸漸地有人前往。
他們看不清這個祭司的麵容,因為他始終披著破破爛爛的灰色亞麻長袍,能依稀看見的手臂表麵全是黑色的傷疤。
他好像很蒼老,因為能聽到的聲音是沙啞的,比石子摩擦地麵發出的聲響還要嚇人。
大人們覺得這個祭司有點可怕,去了一陣又不敢去了,反倒是村裡的一群小孩子會悄悄跑到神廟去,聽祭司爺爺講故事,還能跟著祭司爺爺學寫字。
可能孩子的直覺更為精準,他們不會被外表所迷惑,隻覺得那長袍之下的人格外溫柔,待在他身邊格外溫暖,便經常賴在那裡,賴上一天都行。
哦,一天之中唯獨有幾個時間,他們不能死纏爛打地待著。
大抵就是清晨,中午和晚上。
這個祭司嚴格遵守侍奉神的禮儀,每日都會按時進行侍神的儀式。
破神廟得不到黃金珠寶的貢品,那他就一切從簡,隻細致地為表殼都要脫落的神像擦拭表麵,再更換新衣。
做完這一切,跪在神像前無聲地沉默著,他才會起身離去。
日日如此,一年複一年,待到聽他講過故事的孩童長大成人,漸漸把他遺忘,也沒有一日中斷。
而這漫長的“贖罪”顯然還要無休止般地繼續下去。
人們以為破敗神廟中的祭司換了幾代,可事實上,留在那裡的一直都是一個人。
老祭司的日常毫無樂趣可言,畢竟時間越往後,連附近的村莊都落敗了,村人們搬往了彆處,神廟幾乎無人再來。
對此他無甚在意,總歸是在黑暗中待久了,四周有沒有聲音,能不能見到太陽,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彆。
身邊的神在將僅存的力量贈予他後,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或許它還在,可他卻再也看不見了。
唯一的——隻針對他而言,唯一的聲響,大概就來自於還跟著他的蛇杖。
這能有什麼辦法。
“你死不掉,我們的契約也解不掉,本大爺除了整天對著你發呆還能乾啥!哦,睡覺!”
倒也不是說說,吸收了詛咒後,似是有什麼後遺症,蛇杖整日昏昏欲睡,隻有極少數時間會醒來,一醒就對著宛如死水一潭的祭司一頓痛罵:
“還想不開!那小子除了是個法老以外,有半點值得你高看的地方嗎!我要是你早就氣死了!”
“本大爺明白了,你這個蠢蛋的腦子一定是木頭做的。自願受這個苦,行吧,你都約等於永生了,還要縮在這種鬼地方罪上加罪!謔,懶得理你!”
“一覺醒來你還沒死得了,行了吧,夠了吧!多少年了?我真是服了!你就不能換個地方待著嗎!”
好,祭司好歹聽了它的話,換了個地方。
他的下一個落腳處是一座新建成不久的神廟,據旁人說,這是當朝法老為彰顯神威,親自下令建起的恢弘神廟。
裡麵不僅供奉了以太陽神為首的眾神,法老自己的神像也在其中,與拉神並列。
蛇杖:“……行!老子懶得跟你廢話。”
蛇氣呼呼地睡覺去了,任由不知不覺混入新建神廟的祭司不管到了哪裡都不合群,隻日複一日地做著他的祈禱和敬獻。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彆人不知曉,祭司倒是記著。
因為他還堅持著,每過一年,就打開神秘平板中的論壇,在上麵更新一次。
表麵書寫的是對某位偉**老的敬仰,隻有他自己知曉這裡麵真正蘊含的是何等的深意,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人來品味。
從少年時期寫到如今,在隻有未來之人方能得見的地方,堆砌了一個沉默的人類的所有心聲。
到這些詩歌大概能有幾十首的時候,就在一個似乎極為平凡的日子——
蛇杖又醒來了。
祭司聽到了它摩挲而來的窸窣聲,也聽到了它莫名顯得怪異的語氣。
“喂,蠢貨。現在你總該死心了吧。”
蛇杖說:“聽到了嗎,外麵的聲音?吵吵鬨鬨,還有無數煩死人的哭聲……九十多年,到今天,他死啦。”
蛇杖又說:“夠了吧,你真的夠了。他都已經死了,你沒了可堅持的理由了。把詛咒放出去,禍害的也是下一任法老,他弟弟的後人……那法老小子活了這麼久,一輩子都沒成婚,也沒有後代,勉強算是沒辜負你。”
“既然這樣,你也該放心了吧。”
蛇杖說的沒錯。
世間僅有的掛懷之人,在今日逝去了。
祭司的雙眼看不見白日與黑夜的更替,卻像是能夠覺察到太陽的落下一般,冥冥之中感到沒有半點星光閃現的漆黑之夜的到來。
太暗了。
他徹底沉默。
正當蛇杖暗暗鬆了一口氣,以為這個糾纏了數十年的孽緣終於要在此時斷絕,它聽見許久不曾開口的祭司開口,嗓音喑啞至極:“都等到現在了,再等一段時間,也沒有關係。”
“你……你特麼到底在等什麼?!”
祭司不回答,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的這個夜晚,他獨自前往神廟最深處的聖壇,供奉神像。
一舉一動,都在絕不逾越的範圍之內。
即使此刻神在天上投下目光,也尋不出半點錯誤。
祭司靜靜地擦拭每一尊神像,隻是其中有一尊,恰好屬於在今夜離開人世的那位法老而已。
——從此以後,他便再也沒有換過停留之處。
時光流轉。
歲月飛逝。
王朝也在這數不清的年輪翻轉中倉促更替。
由史上最偉大的法老下令修建的神廟經曆過一段時間的輝煌,仍舊沒有抵禦過命運的規則,在某一時刻之後迎來了衰敗。
與外的戰亂,祭司內部的**,整片國土的動蕩……多種原因彙聚一起,導致拉美西斯神殿在風雨中搖曳,漸漸人去殿空,昔日留存下來的輝煌與財富被離去的祭司搜刮一空。
還留下的,或許隻有一個老邁不堪的無名祭司,還有聖壇之上被歲月侵蝕的腐朽神像。
他一年如一日地擦拭著每一尊神像,寫著獻給某位法老的詩。
太過堅持,太過固執,久而久之讓蛇杖都疲於開口罵他,也忘了再問他,你說你自己到底犯下了什麼罪,才非得這樣折磨自己?
他把昔日浩瀚如海的詛咒都給磨空了,這時候就算他這具空殼宣告破滅,遺漏出去的詛咒幾乎等於空氣,不會對外界的人民帶來任何禍患。
直到這一刻,昏昏欲睡的蛇杖才聽到了久違的聲音:“是時候了。”
“……啥?”
“我要離開了。”
“………………你還會說話?不對,你、你!認真的?!”
祭司當然是認真的。
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了。
儘顯殘破的神廟外,是另一個意義上的風雨飄零。
埃及,這個古老的國家,終於在外敵的侵略下喪失了氣運。
末代王朝的統治者,美豔的女王克婁巴特拉斜躺在金玉鋪成的塌上,麵容慘白而憔悴。
她那無力癱軟下去的白皙手腕上,多出了一道刺目的血印。
為了維護最後的微薄尊嚴,女王決定用決絕的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
眼鏡蛇的毒素漸漸浸入了身體,蔓延向心臟和腦海,還有四肢各處。
“我……還有什麼麵目……”
感覺到死亡漸漸來臨,女王的心蒙上恐懼的灰影。除卻恐懼,她的心中充斥著的更多是悔恨,與不安。
由昔日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創造的鼎盛輝煌,埃及的命數在一代一代的傳承下消磨殆儘,最終,竟以這般屈辱的方式斷絕在她的手裡。
女王的恐懼與痛苦發自內心,比蛇毒的痛更加難以忍受。
她的靈魂,犯下這般罪孽的她的靈魂,注定無法得到安寧……
然而,恍惚間。
克婁巴特拉似乎看到了幻覺。
一道雪白的身影,來到了她的身邊。
即使雙目被淚水打濕變得朦朧,她也依稀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如此美麗高貴之人,仿若隻此一眼,痛苦的心靈都能被洗淨。
“安心吧,不要恐懼死亡。”
在耳邊響起的,也是如此溫柔的嗓音。
刹那間,女王感到隨生命一同流逝的溫度,通過被輕柔握住的手重新回到身上,讓她無比溫暖。
“你……是……”
“我是一名祭司。”
溫柔而美麗的人輕聲道:“無論功過,在死亡麵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既然無人為你念誦通往來生的咒文,那就讓我祝福你吧。”
“我……”
溫暖。還有從未有過的安穩感。
女王還是沒能看清不知如何來到自己身邊的祭司的麵孔,可她記住了對方如陽光般燦爛的金發,那或許就是暖意的來源。
在幸福之中,她含笑閉上了雙眼。
……
做完了最後的祝福,塔希爾要離開了。
女王的宮殿空蕩著,不久之後就會有人趕來。
他輕放下女王逐漸失去溫度的手腕,平靜而坦然地,走向敞開著的宮殿門口,那裡是陽光唯一能夠透入的地方。
走到陽光所及之處,隻需要十幾步。
但這十幾步對於獨自承受“罪孽”的祭司而言,迎來結束,卻需要千年。
他每一年寫下一篇詩文,論壇中隻過去了短暫一天。
未來時空的人們隻知道,雜談區幾大神貼之一的貼主“神棍”浩浩蕩蕩連寫了四年的詩,終於在某一天擱筆,瀟灑之極地消失不見了。
對於不知者來說,他的離開倒也正常,隻不過略添了一點遺憾。
有人開玩笑:【安心啦,說不定在某個時空裡,神棍真的靠愛打動上蒼,突破次元,跟拉美西斯二世修成正果了。】
【嗯,他對拉二,肯定是“愛”啦——】
“是的,我可以回答你了,拉美西斯。”
最明亮的光線彙聚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形成仿若瑩瑩可觸的白幕。
永不墜落、永遠耀眼熾熱的太陽似乎也在觸手可及之間。
枯守千年的祭司這一路走來,佝僂的身軀變得挺直,沙啞的聲線重歸清亮,破舊白袍從他肩頭脫離,露出了那遠比陽光亮眼的絕美容顏。
他望向太陽的眼眸湛藍如初,仿若渴求著,想要將烈日收入懷中的藍天。
塔希爾承認卻不願放棄的“錯”與“罪”,隻在於他愛上了拉美西斯。
——本應是他唯一的“信仰”的男人。
——如果沒有他,本應當子嗣繁盛、英名更廣的偉大之王。
他愛他,生前卻絕不能對他說出那個字。
原以為自己離開,那個男人就算要等待,也不會等待那般長的時間,最終依然會回到原本的軌跡,娶妻生子,繁衍後代……
可他沒有。
為此,塔希爾想,他也必須回報他。
——愛上他,並得他所愛,一切皆是我的罪過,我願用這千百年的時間來消磨掉這個國家應受的苦難,以此來贖清我們犯下的共同的罪孽。
他對神如此堅定地說道。
可以贖罪。
但他再也不會放棄了。
等到最終的時刻,罪孽終於贖清,他迎來了這般漫長的人生的終結,也就可以在這一刻,大聲地說出——
“我愛你,拉美西斯。”
金發的祭司露出了千年來的第一抹微笑。
他向融化自己的太陽伸出雙臂,奔向他。
隨著話音落定。
失去肉身依托的白袍輕飄飄地落在宮殿門口,與之同時落下的,還有一根蛇杖,一塊鑲嵌著藍寶石的金飾。
昔日親手摔碎的護身符,代表著塔希爾對拉美西斯的愛,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會因此消散。
而太陽,代表著的果然是“信仰”。
“耀眼輝煌,堅不可摧……我,會永遠追隨。”
……
……
一位創造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輝煌的法老死去了,他的靈魂理所應當會被迎向眾神之所,在那方得到永生。
拉親自架勢太陽船來迎接這個神子的靈魂,太陽船在埃及的夜空中行駛,坐在船上的法老的靈魂向外側首,看見了因他之死而黯然無光的國土。
明明就要得到永生了,可法老神色出奇地淡漠,看上去並不高興。
他沉默了很久,看著下方如梭般褪去的地麵景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忽然間。
太陽船來到一處地方的上空。
目光一直投落在地麵的法老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突然皺眉,說出了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餘竟然覺得,他應當在那裡。”
“什麼?”
駕船的拉錯愕,向人間投以視線。
法老看不見,但神能看見。
視線落到地麵,穿入莊嚴神廟的內部,恰好能看見的是跪在神壇前的一道憔悴身影。
那蒼老的祭司正在擦拭拉美西斯二世的神像。
祭司的麵部被黑暗完全籠罩著,隻有神能看清……
他在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