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這或許是一個再愚蠢不過的選擇。
但拉美西斯死後並沒有去眾神之所。
他所在的那個時代, 埃及眾神對人間的掌控力已然大幅消退, 頂多從旁觀測人間,降下神諭給特定的人類。
這跟凡人對神的信仰是否衰弱沒有關係,是神的時代正在結束的原因。從那之後, 主導地麵的不是神,而是人類自己。
這一點,從信仰著神的祭司們幾乎用不出法術, 就能明顯看出。
為埃及創造最大輝煌的那一位法老死去, 他是拉神在人間的化身, 也是太陽神之子,理應在神的接引下得到永生。
以這位神子的死作為極盛與衰敗的分界線, 神要徹底與人間斷開聯係, 將他引入眾神之所後,這個永恒的聖地就不會再向外開啟。
同理,聖地也不會再打開, 讓神或者來到其中的靈魂離開了。
這位法老在太陽船即將駛入聖地之時,了解到了這一切。
此前他便在猶豫, 到此刻非但沒有消除遲疑,反而讓某種不安進一步擴大, 抵達快要吞噬內心的地步。
“餘本來一直堅信, 待到餘進入神所, 就算沒能找到他, 將來也會等到他的到來。”
隻有純潔的靈魂死後能夠進入聖地, 而他毫不懷疑, 自己所等待的那個人的靈魂,必然是人間最為純潔的那一個。
拉美西斯在人間等了他很久。
久到連過去的記憶都險些變得模糊了,畢竟在這位法老漫長到堪稱奇跡的人生中,與其相處的時間也隻占了不到一半。
僅有二十餘年,還是他最年輕時候的二十餘年。
一開始還是抹不消的耿耿於懷,那個人突然就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帶走了他所有的擔憂和焦慮,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
而後經過時間的無情沉澱——主要還是意識到那個人的無情決絕,他放棄繼續去找了,好像不再去想過去的那些事,一心去開創無人可及的偉業。
就這樣再過了十年,二十年……足以更換好幾代人的幾十年。
拉美西斯應當是在彌留之際才意識到,自己至始至終就沒釋懷過。
在那個人離開的第二十年,或許還有零星的少數人記得他。但自那之後,就隻剩下長壽的法老還記得了。
他的記憶力其實也在消退,這是太陽神之子也無法抵抗的規律。
曾經還記得某個染上了淡淡暖色的夜晚,年輕的自己單手撐著頭,將灼熱又不掩忐忑的目光落到就在對麵的那人臉上。
不想讓對方發現,但想多看一眼的渴求又難耐,真是隻有青澀的年輕人才會有的獨特心境。
在燈下看書的金發青年垂首斂目,細密狹長的金色眼瞼投下了落在他麵上的唯一的暗影,除那之外的地方仿若蒙上了極吸引人的淡光。讓偷偷望他的人收入眼中的,的確是世間再難尋找的美景。
或許正因如此,這一幕才會在時間殘酷的磨損下,還能留存下來一二。
可再努力想往細處回憶,比如想要再看清一點那人精致得手藝最精的匠人也難以重現的清冷五官,就會發現——他居然記不清了。
隻有大致的輪廓留下,到最後記得最深的,反而是最後一次見麵時自己怔怔望到的背影。
“餘當初想過。”
法老有時會突兀地開口,對根本不存在於身邊的人說道:“隻要你沒有欺騙餘,真的如你昔日所說是為了獨享自由,即使離開也能照顧好自己,那餘就原諒你。”
“可現在想來,果然還是不行。不能原諒——至少不能輕易原諒啊,餘等了你這麼久,你居然……”
居然沒想過要回來見他一麵。
對於除卻幼年時期遭受過險些沒能登上王位的挫折,此後的征途簡直是一路順風順水的法老王來說,他人生最大的挫折無法對外人道,當然也不可能說與外人聽。
心中長留的其實不止是對那人一走了之的不甘,還有一種法老自己也說不清楚的“不安”。
是直覺,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再加上,以為丟失的珍貴之物實際上就在不遠之處的割裂感……根本說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在壯年時期就大肆在全國各地修建神殿廟宇,在神廟中留下自己的名字,為的是讓不知道在哪裡的某個人能夠看到。
他遲遲得不到回應,等到最後,心底裡就又生出了一種基於不安與焦躁而起的憤怒:
——無論怎樣都不肯再與我見上一麵嗎?我不允許。
於是,那座深埋在地底的神殿便被秘密地修建而起了。
聳立在帝王穀的金字塔內隻有數之不儘的金銀財寶,這裡才是他死後真正棲身的陵墓。
提前放到寬敞得能讓兩人共用的棺木中的陪葬品,隻是一塊磨損得徹底不見原本形狀的護身符。
彆的東西找不到,要麼是時間過去太久不知怎麼沒了蹤跡,要麼就是打一開始就被毀掉了,根本無法取回。
他不帶那些堆砌起來隻能晃眼的黃金,因為陵墓的另一個主人並不喜歡這些東西。
是的,這座陵墓還有另一個主人。
法老還是秘密地找來了即某一任驚才絕豔的大祭司之後,好不容易出現的又幾個擁有法力的祭司,要求他們在墓室的牆壁上刻下咒文,用咒語將另一個人的靈魂牽引到這裡。
正因為那個靈魂不知何時會來,這一切的準備才必須提前。
對了,真正的陵墓之所以要隱藏著,還故意不修在地麵,跟法老受製於臣子喋喋不休的諫言沒有半分關係。
單純隻是因為法老知曉,留在地表上的建築不管盛時再是宏偉壯闊,遲早也會有衰弱破敗,被不敬之徒隨意踐踏掠奪的那一天。
他極度厭惡這一點,不想自己精心修築的安眠之地被後世之人打擾,乾脆將其隱藏在地下,用重重石壁和詛咒結界包圍。
隻要有人想要靠近,在察覺其險惡意圖之前,留在門前神像上的太陽神力就會蘇醒,將試圖窺探者燒成灰燼。
最外層的殿門徹底封死,不能進自然也不能出。
當初他修建這陵墓的最終用意,就是將他與愛了一生卻不能相伴的人共同的安息之地與外隔絕。
——不是不想再見到我嗎?那從今往後你能見到的就隻有我。
——不是不想再回應我嗎?那從今往後你隻能聽到我的聲音,也隻能因我發出聲音。
不管心是否在漫無邊際的等待下變得扭曲,執著亦升華成執念。
這裡隻能有他們兩人,已經足夠了……
“……”
“不對,餘沒有想過要去往眾神之所,不是已經決定好了麼,餘和他——”
太陽船上,法老突然發現,自己竟差點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
他不能去眾神之所,因為去了,就再也見不到塔希爾了。
這不僅是直覺,也是從父神的反應中發覺到的異樣。
“餘早就下定決心,死後要和他在人間相守!”
“可是,拉美西斯。”
高高在上的拉神雖然看到了地麵上某個人類的淚水,卻被其除此之外再無破綻的行為蒙蔽。
神未能看清神子與那人癡纏綿延近百年——甚至千年的全部糾葛,所以,便隻是勸說還在執迷不悟的神子:“即使是神也無法在人間長留,更何況是你的靈魂。不去聖地,你就隻能成為英靈,被困在英靈殿失去自由。”
英靈殿,法老知道這個地方。
算是古往今來英雄人物的統一歸所,變成英靈,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永生。
但缺陷就在於,英靈隻能待在英靈殿,除非被人間的魔術師用特殊途徑召喚,方才能夠分出一道分靈前往現世。
被召喚的幾率可能隻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若真有這番機遇,那必然是人間少見的奇跡中的奇跡。
然而,在了解到這一點後,法老仍舊堅持。
“這不就是可能性隻有零,和可能性僅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區彆麼?”
“兩條路都是希望微薄,那餘就選擇尚且還有一絲希望的那一條吧。”
於是功高蓋世、萬人敬仰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上了英靈殿,成為了一個英靈。
英靈殿內沒有時間的概念,恢複鼎盛時期的年輕麵貌的法老坐在他的王座上,仿若熟睡一般閉目不語。
人間發生的變幻無數,王朝覆滅也是意料之中。
俗世之人對他的稱謂也因外來文化的融合發生了變化,通稱他為奧茲曼迪亞斯。
“拉美西斯”這個名字更像是乳名,不會單獨再作為廣泛流傳的稱謂來使用,對此,法老——也改稱為奧茲曼迪亞斯吧——並無甚在意。
畢竟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沒人再叫他拉美西斯了。
尊貴的法老,王中之王,他在王座上靜靜等待。
在仿若凝滯了的時間裡,奧茲曼迪亞斯倒是收到過兩次來自人間的召喚。
卑微的無光之人渴求借用法老王的光芒,來滿足自己的繁雜貪婪的欲.望。
無一例外,法老王對凡人的貪求完全不屑一顧,根本不會予以回應,更不用說這兩次召喚太過微弱,應當不是用與他有直接關聯的聖遺物來進行召喚的。
想要與特定的英靈建立聯係,現世的魔術師需要準備與那名英靈有關聯的召喚媒介。
可能是英靈生前使用過的器具,也可能是對其有重大意義的物品。
換到奧茲曼迪亞斯身上,能召喚到他的聖遺物,隻能是他生前簽訂過的重大和約,死後的陪葬品,亦或者,乾脆就是他的遺體。
法老王選擇成為英靈的理由不是為無知的凡人排憂解難,不予回應是正常現象。
若有意外,就是發現了現世的凡人膽大包天,還真敢用他的木乃伊做聖遺物。
那暴怒的法老王就會在第一時間前往現世,無視主從契約,讓膽敢冒犯法老遺骸的無光之人在太陽的光輝下煙消雲散。
所幸。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這般狂妄的——
“…………?”
猛然之間。
端坐在王座上的法老王睜眼,如烈焰般灼灼的金眸中迸發出了驚愕附加震怒的光芒。
奧茲曼迪亞斯感受到,此刻從現世傳來的“呼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這樣強烈的呼喚,除卻法老王留在人間地下神殿的遺軀被觸碰了,應當再無彆的可能性。
“世上竟然還真有這等不要命的蠢貨?!”
法老王先是震驚,然後憤怒至極,先後順序絲毫不亂。
能夠觸碰到他的遺體,那就說明地下神殿被無光之人發現,並且遭到了破壞。
為自己與心愛之人的安息之所沾染上愚蠢之徒的肮臟氣息,實在是令他作嘔。
果不其然。
登入英靈殿的第一次,法老王奧茲曼迪亞斯帶著震天的殺意,順應了來自不知過去多久歲月的現世的召喚。
他要做的隻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