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留在現世的最初幾個夜晚, 似乎接連不斷, 做了同一個夢。
對於“夢”,塔希爾應當是陌生的。因為模糊的印象告訴他, 自己應該很少會做夢才對。
在夢中追溯彼時還沒有四分五裂的過去, 與注定無法再見的人相見,對仿若在摸不著半點光的漆黑中溺水的人來說,是極為奢侈的體驗。
可蘇醒之後停留到這裡,塔希爾十分意外地連續被拖入夢中。
而夢似是就因現實而起, 反複不停出現的內容也與現實所見存在著明顯的關聯。
——是一個男人。
準確地說, 應該描述為, 一個無論在夢與現實麵容都模糊不清的男人。他叫不出他的名字, 卻在冥冥之中堅信自己認識他, 而且是早就認識。
他們本應親密無間。
夢的場景也是始終固定不變,塔希爾“看”到了廣闊的沙漠, 高聳的神廟,巍峨的殿堂。
隻有在屬於某個人的記憶裡,這些早已經消逝化為塵土的景色的時間才能夠回溯,構建出曾經的壯闊模樣。
那段記憶裡的他自己便在這些重構出現的景物間穿梭,也就成了“過去”的一部分。
看得出來是神廟的地方,他身披潔白如雪的長袍,目光垂下, 在姿態莊嚴肅穆的神像前點香。
四周竟似一塵不染, 畫麵中的祭司本人亦是如此, 眼眸清透, 金發璀璨。
生得便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美麗,身上所帶的淡漠之感更讓他仿佛淩於萬物,世間所存在的任何汙垢都不能沾染到他身上。
唯一能觸碰到他衣角的,就隻有搖曳在池邊的蓮花。
蓮花的花瓣上托起了瑩瑩一顆露珠,在被碰到後不住搖晃的過程中,這顆露水便順理成章地浸沒到了白袍一角。
這個祭司就是他自己,塔希爾非常清楚。
沒有產生失憶人士常有的“原來過去的我竟然是這個模樣?”的驚訝,他極為平靜地接受了。
頂多出現了一點若有若無的恍惚,看到如此光鮮亮麗的“自己”,隱約覺得,與現在的“自己”相隔了並不知幾年或十數年的時光。
可能要有幾百年,幾千年那麼長才是正常。
恍惚太久當然不是什麼好事,因為緊接著,仿若凝固了的這個絕美畫麵便出現了變化。
盛開著蓮花的池塘附近,很快就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那人似從頗遠的地方急匆匆地趕來,由於生氣,惱怒,還是彆的什麼情緒,邁到最大的步伐跨越了兩人之間相隔的大半的距離。
他走來,身邊帶起了很是淩厲的風,正如塔希爾無法看清的那雙金眸裡忍不住浮現的惱意與焦灼。
掛在披風尾端的金飾嘩嘩地脆響,男人耳下的長墜也在激烈地搖晃。
很快就過來了,但這個人出乎意料地沒有直接走到麵向池塘靜立不語的金發祭司身旁,而是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遲疑,最終恨恨地停在了距離前者還有數米的地方。
他開口,跟就在前方的祭司說話。
交談的內容……反正就是那一些,並不值得一一詳儘述說。
隻要知道兩人這一次會麵,彼此都沒有看見對方的臉,又因為沒說幾句語音就變得激烈,最後也是理所應當地不歡而散就行了。
“激烈”的其實隻是單方麵。
祭司從始至終都不曾回頭,背對著忍無可忍才找到這裡來的那個男人,語氣也是始終平淡,不加以起伏。
就是這個態度,讓本就對他有意見的男人徹底氣憤了起來。
原本還能夠好好說話,和氣交談的機會因此失去,男人有想過要控製住自己不要生氣也不要焦急,可到底還是無法忍受。
捏緊拳,蒙上一層的麵上神情幾度變幻,最終隻能咬牙,用不得不激烈的言辭來質問祭司。
他問他為什麼非要和自己鬨到這個地步,如果是單純是因為不想接受自己的示愛,那麼這個理由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拋去我單方麵產生的愛,我們還是親人,還是摯友,沒有其他人能橫擋在我們之間。無法理解……餘完全無法理解!塔希爾,你怎麼了,你到底在想什麼!’
男人的怒意和終究掩飾不住的失落就從這句質問中不禁流露。
由此可見,他是真的無法理解,怎麼都想不通,他們二人的關係為何會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冷凝,幾乎要與陌生人一般無二。
放下王的尊嚴,主動來到這裡問出這個問題,便是男人最後試圖挽回的嘗試。
這樣的待遇隻有一個人能夠擁有,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王將他看得比自己的尊嚴更重。
可是,都這麼做了,都這麼說了。
男人此行的目的仍舊沒有達成。
祭司的心不知為何如此冷硬,不僅不願意回頭看他,還用無比冷淡的三言兩語將他所有的衝動擋住,換來的隻有一片澆灌心頭的冰冷。
‘……好,餘明白你的意思了。’
也用一句話拉開兩人之間本就出現了裂痕的遙遠距離,男人沒有停留,帶著陰沉的表情徑直而去,雪白披風被決絕的舉動拉扯出了極為僵硬的軌跡。
這個夢,最為激烈矛盾的劇情就隻限於此,後麵便沒有了什麼稱得上起伏的變化。
畫麵還是固定在了天空中陽光明媚的池塘邊,金發的祭司也還是靜靜地站立在原地,目光投向好似並無特殊之處的遠方,不知在哪裡聚焦。
旁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他似乎對什麼都不在意,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冷漠至極,正應了方才憤怒離去的那個男人脫口而出的話。
然而,還是有人能夠發現其中存在的些許異樣。
這個人不是彆人,正是清晰意識到自己身在夢中的他“自己”。
塔希爾注意到了,金發祭司在背對著質問自己的男人時,給出的背影淡泊平靜,正麵相差無幾,可也並非全無破綻顯出。
雖然隻有很難察覺到的些許,祭司的眸色變得黯淡了一些。
他將身後之人的話語全部收入耳裡,不過是習慣了掩飾和克製而已,其實心中並非無動於衷。
……啊,對。
看似無情,實則比誰都能理解此時已經離開的那人的心情。
金發的祭司不用回頭去看他,就想象出了他在說這些話時臉上的表情。
一定非常失望吧。
從努力壓抑不讓顫抖的聲線裡,還蘊藏著無法表露出來的痛苦。
男人以為不會被發現的這些細節,祭司全都知曉,隻是不能展現出半分。
因為天還大亮,太陽高懸於頭頂,如同神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人間的雙眼,即使隻是千絲萬縷之一的極小端倪,也會被輕易發現。
這個祭司在心中警告自己必要言行謹慎。
即使要做到這一點,就定然會讓身邊最親近的人誤會。
即使要將這一點做到完美,就必須收斂住自己所有的情緒,讓自己痛苦不堪。
塔希爾好似就聽到了本應永遠隱藏的這些心聲,但卻是從他這邊的心中響起的。
他還能切身地感受到,在男人說完那番話,得不到回應,最終不甘轉身的那一刻,“夢”中的祭司得到了仿若心臟被猛然撕裂的劇痛。
實在是太痛苦了,被撕裂的每一絲血肉,每一寸經脈,都在沐浴著鮮血慟哭,原因當然是在此一刻真正地意識到了——從此以後,他們的關係就止步在這裡,沒有回轉的可能了。
可是,也有些奇怪。
按理來說,驟然而起的痛苦如此劇烈,應當蔓延至五臟六腑,久久無法得到平息減緩才對。
但在祭司這裡,他隻為這份言語無法概括的悲痛影響了極短的時間。
之後,這悲傷與痛苦便仿若無事地沉澱下來,封印至心中最暗的深處。
‘沒有時間為這些事情猶豫。’
塔希爾還聽到了“自己”緩緩傳出的嗓音。
若前麵感受到的是如海般深沉壓抑的悲痛,那此時這番話音所傳遞出的,就是將一切雜念全部拋卻的強硬決絕。
祭司想著,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儘可能多的事,儘可能地,為“他”掃清所有障礙。
他是這般急切,時間緊迫得無暇為自己哀傷。
那個人被蒙在鼓裡,不需要知道這一切,更不需要知道看似決裂的祭司實則始終掛記著他,並且,在很早的時候就做好了準備……
……是,什麼準備?
塔希爾的胸口一陣沉悶,像是有一座巨山壓在這裡。
屬於“自己”的負麵情緒全都被一絲一縷收起,千年下來,全都封鎖在這裡麵,如果一時不慎爆發出來,必然會掀起極為可怖的狂潮巨浪。
處在過去的祭司有意不去觸及到這裡,仿佛想要借此將之遺忘。
而處於現在的塔希爾觸碰到了,雖然還未真的打開門鎖,但僅是接近,就如被漆黑的淤泥淹沒頭頂,憋悶得難以呼吸。
準備——他做好的準備,不就是“到死也見不到那個人”嗎!
哢擦,哢擦。
夢境沒來由地出現了裂痕。
似乎是要醒來了。
可塔希爾還陷在被這個“夢”牽連出的巨大陰影裡。
清澈的池水不知何時變成了汙濁的黑色淤泥,其中似還彌漫著撲鼻的血的味道。
儘顯純潔的睡蓮被淤泥吞噬,如同腐爛般迅速消失。
塔希爾望見,過去的他——那個神色再度變得無波無瀾的冷漠祭司,仍舊站在池塘邊,沒有任何想要逃離的意思。
還不止如此。
無比駭然,金發祭司不僅不退,還不緊不慢地抬步,竟是主動走向了黑泥的深處。
“等等!”
與其完全相似的另一張麵龐,因此露出了近似驚駭的神色。
塔希爾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他注視著過去的自己迎向黑暗,身影是那般釋然無畏,這一瞬間得到的震撼,遠遠勝過方才沒頂而來的悲痛。
“你——要去哪裡?”
有著同樣麵貌的金發之人怔怔地開口詢問。
直覺告訴他,那必將是絕望與痛苦彙聚之地,而他就經曆過那段絕望。
隻是記憶丟失了,怎麼都想不起來,而且……
——想要知道。
——就算是痛苦的,可那之中,應當保存著對我來說,極其重要的東西。
所以不由得焦急起來。
塔希爾微微抿唇,竟毫不猶豫地也跟著邁開步伐,作勢要奔向黑泥之所在——
他沒能得到過去的自己的回答。
當然,也沒能如願奔向那邊。
因為在到達之前,十分突兀地……
他的一隻手被人緊緊地抓住了。
就像是要借著這個力道,將他從快要席卷上來的黑暗中拖出——沒有任何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