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九十多年,被子民視作神明的拉美西斯二世一生都未娶妻生子,其真實原因,居然是——
他愛著的人是一名男子。
那名男子還早早地離開了他,讓他哪怕過去幾十年,到死去之時仍舊魂牽夢繞,片刻不能忘懷。
“這……怎麼可能?”
“拉美西斯二世是同性戀?這也太——不,同性戀的現象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這是有史實論證的,但這個疑似喜歡同性的人,居然是那個拉美西斯二世?!”
“不可能吧,不是傳說拉美西斯二世不結婚的原因是,他初戀的女子遠嫁給了彆的男子嗎?”
“沒、沒有明確記載,所有關於法老王的情感經曆的推測,全是猜測!但是怎麼會——”
“不對!不對不對,你們再看那邊!”
嘩然之間,眾人的視線和鏡頭全都齊刷刷轉移,朝向了之前忙著看這邊的圖像而暫時忽略了的另一側壁畫。
前麵提到過,以神的雕像作為分界線,墓室的壁畫分成了有所差異的兩部分。
右側的那部分就是剛才引起軒然大波的法老王的告白,而眾人如今看到的左側,卻是文字更多。
這邊壁畫之中隻有寥寥幾道人影,其中之一是在右側出現過的拉美西斯二世的畫像。
“這邊又寫了什麼!”
“快、快點帶上儀器過來!”
喧鬨聲又起,看這夥人瞬間亢奮的模樣,可能是以為法老王的情詩一麵牆寫不滿,還要再換一個格式,用上第二麵。
“無聊。”
有一個低語混雜在嘈雜背景音中,沒被任何人聽見。
蛇杖還留在這裡,冷眼旁觀這場可笑的鬨劇。
激動的人類徹底攪亂了沉澱了千年的氣息,所謂的“安寧長眠之所”,不用說,必然是再也不能安寧了。
單從愚蠢的程度來看,某個笨蛋法老跟某個笨蛋祭司實則半斤八兩,一個賽一個狠心。
“太無聊了。本大爺為什麼要浪費寶貴的時間,待在空氣這麼渾濁的破地方。”
這件破事兒拖了幾千年都沒完。
即使如願忍到了最後關頭才透出口風,成功見到了那個法老臉上露出絕望的表情——還是沒完,根本沒能“結束”。
蛇杖在尖聲嘲笑了被玩.弄於鼓掌間的蠢貨之後,出乎意料地不怎麼滿意。
難道是那個法老的反應還是不儘它意……那也不對。
那家夥是真的在意識到大概發生了什麼之後,被“絕望”所淹沒了。
正如蛇杖所嘲諷的,他在毫不知情地享受時產生的“恨”與“怨”,直到此刻才被揭露完全是不應該……根本就沒道理出現。
任何人都可以因為遭到蒙蔽或是刻意誘導,對被汙名抹黑的某個人產生毫無必要的厭惡怨懟之情,甚至在沒有依據的前提下,就質疑他,辱罵他,唾棄他……
唯獨法老王不可以。
因為那人遭受的這番常人根本不可能承受的苦難,都不是為自己,全都是為了他。
‘——隻有你,一定要相信他。’
法老王在恍惚之間,想起了義兄離開埃及之前曾鄭重至極地對他說過的話。
‘如果連你都不相信他,他為你所做的一切能換來什麼呢?拉美西斯,有些事情即使你無法察覺,但你一定,不能背棄這份價值勝過世間萬物的感情。’
那時的王沒能明白到話中的真意。
他不懂,他被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和神瞞在鼓裡。
注意不到真相不能完全說是他的錯,在被隱瞞的前提下暗自埋怨也不能算作他的錯誤,但——
涉及到人之情感的事情,怎麼能夠遵循這樣死板的規則來理論呢?
根本無規則可依,根本無法因為“不是我的錯”,就安慰自己,“隻是因為當時我不知道而已”。
為什麼不知道。
為什麼不能早點發現。
為什麼——
……
……明明,在那麼早之前,就已經有端倪顯現了啊。
“他的眼睛,看不見了嗎。”
“當然了,在本大爺剛跟在他身邊的時候,就已經是瀕臨失明的狀態了。什麼時候徹底看不見的,嘖,你怎麼不自己回憶?”
“他之所以離開餘,是因為承受了本該降臨在餘,和餘的埃及身上的神罰……是這樣的嗎。”
“沒這麼簡單。他當時本來都要死了,卻非要硬拖著不死。他死了,就會讓神罰重新落在屍體下的這片土地,所以他不想死,哪怕變成行屍走肉也要活著。”
“那之後呢。”
“之後——就是你更不願意聽見的話了,不過本大爺現在倒是樂意告訴你。”
蛇杖本來要張口暢言,但臨時發現,可以說出來把法老逼瘋的內容實在太多,一時之間還挑不出先說什麼好。
它乾脆按照時間順序挨著來。
於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法老王,如今什麼都知道了。
他的愛人原來並沒有離他遠去,而是在離他極近的地方守望著他。
“被陽光灼燒,血肉無時無刻不在融化,到底有多痛呢。”
“當然是你無論如何都沒機會感同身受的滋味了。”
“他為了餘,忍受了千年的非人折磨。”
“對,都是因為你!早點死掉讓魂魄潰散,都比過這生不如死的日子來得快樂。”
“他害怕黑暗。餘早該發現的,他說著不會再害怕了,可其實,一直都在恐懼。”
“……”
蛇杖對此,莫名地沒有話可接。
因為它完全沒察覺到這一點。
塔希爾害怕黑暗?在它看來根本不會。
那家夥在還能算是“人”的正常狀態下,就由於雙目失明被迫淪陷在無儘的黑暗中。更彆說後來枯守在聖壇前,身周擠壓著他的也全是無邊的暗影。
他表現得那般從容,如同死水一潭般毫無波瀾,仿佛早就習慣了,根本不為之所動……
對於不管怎樣都顯得無動於衷的家夥,居然說,他一直都在恐懼?
蛇杖覺得簡直荒謬得可笑。
它本欲再打擊這個搞笑言論的蠢貨法老,卻不想蠢貨本人自說自話到現在,忽然又不搭理它了。
沒錯,就跟不久之前的那一次完全一樣!
哦,不對,那一次法老王表現出的好歹還有憤怒,可此時半點情緒都沒有。
男人隻是黯然。
太驚人了。
如同正午的太陽,始終熾熱耀眼的神王,居然會有受到沉重打擊而光芒黯淡的一天!
他什麼都不再說,隻是趁著挖掘還未到中心墓室,在原本是空白的左側牆壁上,落下了與右側相隔了數千年的新的留言。
如果說,右側的內容隻是王在生前未儘的遺憾和執著,更多表達的是他的愛,他的愛人的形象並不完整。
那麼,在左側填補上的內容,就完全拋棄了原來的用意。
奧茲曼迪亞斯徹底改變了想法。
他曾想讓塔希爾以拉美西斯二世真正所愛之人的身份,殘魂得以升至英靈王座。
可知道了真相,他為自己的膚淺感到深深羞恥。
“六歲被神選中,十四歲盛名遠揚,二十歲風華絕代,美若降臨人間的月華。他的能力,才華,仁慈,善良,高潔,在埃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為無知的王背負詛咒的侵蝕,為埃及承擔長達千年的神罰。他的功績必須被世人知曉,無人再能以不潔不敬的詞彙來描述他——”
“他是塔希爾,當之無愧的首席大祭司,比起餘拉美西斯二世的摯愛,凡人更應知曉他這個身份,並且,承認他,敬仰他,尊重他!”
王用他的權能將這一半壁畫呈現,也讓它渡上千年的光陰。
為了增加真實性,他並未刻意做了什麼,但點綴在讚頌之詞最後的人像,竟如同奇跡般毫無掉色,清晰可見。
這必然是一道足以勝任一切對美的讚頌的身影。
法老王的摯愛,於幾千年前便驚豔過世人的一位大祭司,仿若從字裡行間走出,就停留在後世之人眼前。
再粗糙的筆法,也蓋不住真正的美。
這位祭司有著披散在肩頭身後的微卷的金色長發,身披代表純潔的白袍,湛藍的耳飾便懸掛在金發間。
王果真做到了。
他想記錄下來的隻不過是自己漫長的生命中,最不可磨滅、貫穿了一生的那道身影而已,連自己的存在都隻是次要。
他不再獨占美,而是竭儘所能將這遠遠不隻限於外表容顏的“美”展現。
他要讓世人與自己一同讚頌那人,知曉那人的所作所為,不再被虛妄的偏見所蒙蔽。
再有一絲不應存在的汙垢停留在那潔白無瑕的玉石表麵,都會讓他無法容忍。
隻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隱藏。
在回到還在等待自己歸來的愛人身邊之前,法老王做了無儘慷慨之事,卻又自私地留下了真相之中,隻對他意義非凡的部分。
那就是,塔希爾對他的愛。
他不想讓無關緊要的人知曉,不想讓任何人知曉——
這世間,還存在著如此刻骨銘心的“愛”。
縱使腐朽的此身已為枯骨,枯骨再被巨大的熱量燒化,變成的灰燼混入汙濁泥土,兜轉無數個不分的日夜……
它還能永存。
隻等到一聲呼喚,枯敗破碎的死去的心便會重新注入奮起的力量,為早已忘記的某個人而跳動。
……
……
某個不知名的論壇,某個曾經火熱過後來又漸漸失去關注的帖子裡,發帖的樓主在消失之前,留下了最後一首詩:
【於這世界來說,我已死去良久。】
【每日,我的身體都更為虛弱,很快它就會歸於塵土。】
【放棄生命或世界並不難,但是要放棄你的愛。】
【太難了啊……】
【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