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本來按照規定, 王與王妃的婚禮儀式,應該在眾神通曉一切的目光注視下進行。
地點必然是太陽神廟, 時間必然從一日之晨開始計起。
最深處神殿的殿門緩緩敞開,麵向地平線之所在, 被天光照亮的遠方天空中, 還殘留著拉神所駕駛的太陽船劃空行駛而過的軌跡。
人民早早地擁擠在道路兩旁,為點綴雙眼與慶祝舉國歡慶之日而準備的鮮花遍布四周, 花瓣如雨般漫漫飛揚, 最終悄然灑在路麵, 成為了禦駕下的完美鋪墊。
今日,隻會有一行車列能夠浩浩蕩蕩, 駛到這條道路的儘頭。
伴隨著第一聲從宮內傳向遠方的號角聲抵達, 等候在路旁的人們齊齊跪下,身體匍匐大地,以此來向即將從麵前行過的大地的主人表示崇高的敬意。
大地的主人便是一位年輕的法老。
拉神賦予他黃金般的雙眼和意誌。
他的俊美如清風春雨。
他的臂膀如鋼鐵般強健。
他的光芒每日都隨太陽升起照耀著尼羅河兩岸。
萬民齊聲讚頌, 他的名字就是永恒。
永恒之王在自己最是強大英俊的巔峰之齡, 向世人宣布, 他將要迎娶一位王妃。
王妃是世上最是美麗純潔,無人能堪堪比擬的存在。
如若王是太陽的化身,那麼王妃就是與日相應的月亮。
月亮的光芒不顯得這般耀眼, 可卻是高潔的象征,瑩瑩如玉, 澄澈而透亮。
王的後宮中空空蕩蕩, 不管是此前還是此後, 得到這朵盛放在尼羅河畔的最美的花便再無所求,與這一人度過餘生的幸福與快樂,能勝過身側有萬千佳麗。
得知此事的人們應當為王的幸福而幸福,得聞呼喚的眾神應當為王的祈願加以祝福。
無論怎麼看,這場婚事都是萬中無一的完美無缺。
盛裝打扮的年輕的法老王頭戴雙冠,端坐在多人抬起的禦座上,果真有著不可直視的神的威儀。
王妃還未露麵,這列隊伍行駛向的地方就是位於太陽升起方向的神廟。
神廟內部早就做好了舉辦儀式的準備。祭司們換上新衣,侍奉神的步驟更無缺漏。
無數貢品擺放在神像前,無數珍貴的珠寶堆砌滿了托盤,散發著香氣的酒水從桶中滿溢,剛出爐的麵包表麵升起的熱情要將後殿上方填滿……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儀式還沒有開始,王與王妃都還未踏入大殿。
他們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來到神明們的視線彙集之處,接受洗禮,沐浴神光,得到所有神與人的祝福。
隨後,到最後的時刻。
王會替自己選中的愛妃戴上冠冕。
與以往的王的龐大後宮中每一位女子都有王妃之稱不同,這一位王的王妃隻有一人,用“王後”來稱呼其實更為貼切。
所以,呈上來的冠冕便是屬於王的正妻,獨一無二的王後的冠冕。
——當冠冕落下,身處這個國家最高之處,在震天的歡呼聲中低頭或抬首的兩人彼此對視之時,他們將會多麼幸福啊。
仿佛在夢中。
啊,這一段想象……
還真的隻存在於夢中。
現實之中的王到死為止,身邊都沒有愛人相伴。
他沒有找到自己選定的獨一無二的王妃,對真相一無所知的人們中傷他所愛之人,眾神也從始至終不曾對他們的愛予以祝福。
如果說王心中還存在著一個最大的難以磨滅的執著,那就一定是這個“夢”了。
“對還活著時的等待都無疾而終的我們來說,不能再有‘繼續等待’,‘還有下一次’之類的想法了,塔希爾。”
奧茲曼迪亞斯不願意再拖延下去了。
所謂的“安心等待”,全都是拖延的借口,還是無止境,根本就沒有儘頭的無能拖延。
彼此的生前時光有多長,他們就錯過了多長的時光,還將更長的時間迷惘地虛度了過去。
過去的王,就是太過於相信“等待”。
他沉溺在自己的夢與幻想之中,無法主動去追尋,這才導致了太多的錯過和過錯。
如果,到現在,又像曾經那樣沉溺在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中,不再主動去探求,去索取,去奠定——這跟注定是悲劇的“過去”有什麼區彆?
“我不願意。”
王說。
“塔希爾,對不起。塔希爾,吾愛啊,直至今日,我才得以向你邁出最為渴望的那一步。”
就隻差這一步了。
可能會有人無法理解,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層麵,法老王與愛人都得到了順利的結合,他們的愛已然融為一體,再不可分離——都到了這個程度了,為什麼還要拘泥與世俗的儀式?
道理說得通,也很符合邏輯。
但是,缺乏的應該就是“意義”本身吧。
“即使隻能填補上一點也好,我想把我們錯過的,本該早早就到來的‘幸福’補足。”
“沒有萬民的歡呼,就用傳遍這片沙漠的呼嘯風聲來替代。”
“沒有觀禮的目光,有我們共同撫養的愛女的視線也已足夠。”
“沒有眾神的祝福,沒關係,我們的愛不是本身就是不被允許的禁忌嗎?”
是啊,這麼細數下來,得以在現世出現的法老王準備的這場婚禮,幾乎可以算是什麼都沒有。
符合王的身份的那些浩浩蕩蕩的排場,由無數考究到極致的細節堆砌起來的華麗景象,包括能夠記入史冊讓後人知曉的儀式本身,自然都不可能在今日出現。
如果是尋常時刻,此時的法老王已然為這敷衍的場景大發雷霆,表示出十二分的不滿了。
可事實卻是,就算不滿也沒有辦法,奧茲曼迪亞斯已在現下的能力範圍內,做了其實已經超越上限的準備。
具體都是什麼準備,現在還不能全部透露。
嗯,畢竟,還處於求婚的階段,不是直接成婚——
“如果你願意握緊我的手。”
神殿內僅有的那片池塘邊,蓮花全都盛開了,潔白的花瓣邊緣,仿若鑲嵌起了金絲邊。
王在說出這句話時,低沉的嗓音中存在著一絲很難覺察到的顫抖。
不是害怕被拒絕。
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可能還會被拒絕!
……不會的吧,如果最後的求婚都被猝不及防地拒絕了,那後麵的所有準備,不就全部白費了嗎!
法老王表麵看上去很冷靜,實際上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慌的。
因為塔希爾到此刻都沒給出一個回答。
如果王稍稍冷靜一點,應該還是可以發現,半天沒等到答案的原因是愛人刻意拖慢了節奏,為的是更好地觀察他的表情。
嗯,究竟還有沒有故意看他著急之類的潛在因素,這就不知道了……
反正作為求婚見證人,站在遠處的女兒都已經默默捂住了嘴,似乎在笑。
半晌之後。
“這個動作,是你自己想的嗎,拉美西斯?”
塔希爾終於開口。
“這個動作”指的是王此時單膝跪地的舉動,剛在數千年前的埃及,絕對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驚世之舉。
身為王的男人單膝鋤地,跪向的是神的仆人,等同於是他的仆人。
多麼驚世駭俗,簡直是會讓神明驚怒,感到神的尊嚴遭到玷汙的放肆舉動,從而遷怒到神之子身上!
但很可惜。
早已退出人世舞台的神是看不到這一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