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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陷看著他的羽毛一點點一點點變黑,黑白兩色的羽毛像要鬥爭一樣脫落四處紛飛,鋒利邊緣一次次打在牆體上。耳垂上的耳墜燙得嚇人,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燒起來。

——天使光環是神造之物。

神造之物不會背叛神。

背叛了神明的薩恩眼裡漆黑一片,視線的焦點有且隻有林陷。

“現在你可以多看我一眼了嗎?”

第66章 [十]神不在乎我在乎。

【恭喜宿主完成成就二:溯源。找出主角薩恩墮落成為惡魔的原因,並對這一過程加以協助。成就難度:一星;成就獎勵:三星。宿主星點餘額:十九星。】

這是林陷對那一天的印象裡唯一也是最後的一句話。

*

神紀年新紀年第四十七年。

天使一族與新一任惡魔之主之間的戰爭已持續了四十六年,這也是惡魔一族誕生以來與天使一族的戰爭的第九次大規模爆發。

四十六年前惡魔一族經曆了一次從上到下的大換血,統治階級幾乎完全被更新迭代,舊的統治階級被整個血洗,要麼被殺死要麼被新的統治者收複,而做出這一行為的——也就是新的統治者——是四十七年前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新誕生的惡魔。

新誕生的惡魔叫薩恩,在成為惡魔之前,他是天界極有天賦的天使之一——他本人曾說他擔不上“最”,能用“最有天賦”來形容的天使另有其人且僅有一人。

惡魔一族崇尚武力、血腥和一切規則之外的出格行為,隻有“強”是刻在他們思想裡的唯一決定性鋼印,慕強思想根深蒂固。僅用了一年,這位名叫薩恩的墮天使就在打敗原來的惡魔之主後建立了自己的勢力。他的屬下或許並不完全忠誠於他,但一定臣服於他的實力。

——這就夠了,這就足夠他轟轟烈烈地帶領屬下向天使一族發起第九次大規模戰爭。

與前幾百年不溫不火敷衍了事的戰事不同,發起這次戰爭的薩恩似乎是有意讓天界讓權於他,結束自三界分開以來由神明統治的長久局麵。

但是據他身邊的惡魔透露,他這樣頻繁地與天界苦戰,想要的卻並不是所謂的三界的統治權。

“那您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那人問。

新上任的惡魔之主神色淡漠地看他一眼,眼瞳裡是火焰或者血液的顏色:“他們搶走了屬於我的東西。”

隻此一句,他便不肯透露更多了。他很沒耐心,脾氣也不大好,對誰說話都儘量言簡意賅,也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的心緒或感情的閒情,其他人並不太敢和他多話。他統治屬下的方法也很簡單粗暴:不服的人就打到他服。他不需要任何人向他獻上愛或忠誠,隻要這個人能為他所用、讓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就好。

因此除了當事人,兩邊其實都不太明白這一次的大規模戰爭到底是因為什麼。或許也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當事人之一的林陷正站在神明身側,向他彙報近一個月以來的戰況。

天地人三界目前由神明統治,所以年份的計數根據神明的每一次重生而更新。這一年是神明的最新一次重生的第四十七年,也就是神紀年新紀年四十七年。

最後一次殺死神明的人自然就是薩恩。

神明對此事似乎並沒有多在意。能殺他的人多了去了,在“殺死神明”這一事之前的唯一障礙僅僅是天使一族的存在而已。

毫不存疑的是,天使一族是神明的所有造物中最強大的存在。他們僅從天賦的表現上就達成了戰鬥與治愈的極度平衡,可以說,天使一族就是他創造後用來保護自己的存在。

人類也是他的造物,但比起天使來說太粗糙,而從某些角度來說,惡魔其實也是神明創造的,但惡魔仿佛是他最叛逆的孩子,惡魔天生對他就沒有敬畏之心。

隻有天使是他最忠誠的孩子,天使將他視為信仰與世界的核心。

值得一提的是,“天使”這個唯一障礙目前也有些乏力,與惡魔族的激戰持續了四十多年還沒有分出勝負或出現休戰的傾向,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好的信號。

這和薩恩的存在當然脫不了乾係。薩恩自身很強,統治惡魔一族之後更是讓這一種族對慕強的思想加強了不少。他的冷漠程度顯得他似乎並不是由天使墮落而來,而是什麼天生的惡魔:不強的惡魔沒有利用價值,而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就該在他眼前消失。

因此兩族的戰爭似乎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

隻有林陷在戰場上的時候這一局麵會有些許改變。

不管之前的戰績有多輝煌,這個人在遇上林陷的時候總歸是輸多勝少。

而且很喜感的是,即使對上林陷會輸多勝少,他也會故意在戰場上時往林陷跟前湊。

……像有什麼受虐癖似的。

林陷有點想歎氣。

拋開一切外在因素不談,就光論實力來看,薩恩打不過他也是應該的,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如此。

更何況……林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薩恩的天使光環還在林陷的耳垂上,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這個耳飾並沒有被汙染,雖然光芒與之原來相比稍顯黯淡了些,但仍然散發著金紅色的光芒,在黑暗中時會尤其刺眼。

隻是這個耳墜再也沒有發燙的現象。但林陷嘗試過,契約仍然存在,若他願意,隻要他對薩恩下令,薩恩還是會受到魔法陣的約束。

隻是林陷並不會這麼做——應該說,是他並不屑於這樣做。

“……神紀年新紀年六月三日,在天地兩界交界處爆發大規模戰爭,戰爭持續十三日,平,艾德溫大天使長的副將在本戰中身亡,但惡魔元氣大傷,安靜了十日;新紀年六月二十七日,天界北部邊緣爆發小型衝突,由我帶領部下擺平,大勝,無傷亡……”

“做得很好。”神明打斷他的話,卻並沒有看他,“汝每次都能勝利,是我最得意的孩子。”

林陷看看他,並不認為這時誇獎。

果然神明繼續道:“但即便如此,兩族的戰爭還是持續到了現在。”

林陷微怔了一下,終於明白了他的話裡有話,眸子裡閃過一瞬的驚訝。他問:“您認為我在對他手下留情嗎?”

神明抬起眸子,深灰色的眼瞳裡倒影不出任何人或事或物。

神明沒有名字,也可能是沒有人知道神明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神明的壽命、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誕生,又會不會在什麼時候死亡。

神明就是神明,神明不該被任何其他的詞彙定義。神明是唯一的、所有生存之物的造物主,所以沒有人可以對他存有異議。

敢這樣反問神明的有且隻有林陷而已。

“吾並不認為你會背叛我。但同時,也不相信你會傷害他。但這是合理的。”神明似乎是對他笑了笑,無機質的灰色眼瞳裡是看天真的孩子的目光。“大天使長林陷,所有人都會有私心,吾一向明了,並且不會加以乾涉。你不是例外,克裡斯汀也不是例外。”

“您也有私心嗎?”林陷問。

神明眨了眨眼:“當然有。”

林陷並沒有追問他的私心是什麼,而是轉移了話題:“那您會因為我的私心罰我不再上戰場嗎?”

“不。怎麼會呢。”神明說,“你畢竟是我的四位大天使長之一。也是其中最溫柔、最強大的一位。我願意包容你的所有不忍心,也願意等待你帶領我族走向勝利。”

林陷默然,垂下頭不再多說什麼了。

克裡斯汀死後,林陷便成為了戰鬥部除了艾德溫以外的另一位大天使長。

克裡斯汀是在一次戰爭中為保護林陷而死的。

新紀年三十五年,天地兩界交界處的一次大型戰爭裡,林陷與克裡斯汀均上場,那一次,薩恩也在。

當時薩恩也不例外地往林陷跟前湊,林陷少有地與他有了寥寥幾句對話。

“我或許知道你想殺了他的理由……但是他也是創造了你的神明,不是嗎?”林陷問。

“我有我自己的神明。不是他。”薩恩說,“我的存在並不是因為他。”

林陷皺眉,對他這種謎語人說法並不發表意見。

而變動正是在這一刻發生的。

不知是場上哪一位惡魔結束了自己的戰鬥,轉而向林陷的背部發起了攻擊。發起攻擊的惡魔顯然也是實力超然的那一類,放過來的魔法是致命的。

薩恩比林陷更快發現這一記暗箭,下意識地就想豎起翅膀擋在林陷身後,而林陷卻以為他是要攻擊自己,長劍一揮,生生將薩恩打退一步。

而發現薩恩是為了保護他,則是因為他聽見了身後有人中擊的聲音。

——克裡斯汀替他擋下了這一次攻擊。

林陷愣住了,而薩恩的臉色則比他的還難看。

克裡斯汀直到死前看向的也是林陷的方向。

林陷沒有理會薩恩,他取下倒在地上的克裡斯汀的天使光環,長矛指向了薩恩。

薩恩沉默地看著他,突然笑了。

“你會因為他最終殺掉我嗎?”薩恩問。

林陷看著他,搖了搖頭:“和他無關,無論怎樣我們最終都隻會有一方存活的。”

他們隻在戰場上有過這一次對話。並不愉快,雙方都有自己的心事與目的。

薩恩幾乎是在冷笑:“那你為什麼不下令讓我自刎?你現在還帶著那個耳墜,殺掉我輕而易舉。”

林陷這次不解釋了,隻是搖了搖頭。

明明隻要他下命令就可以勝利,但是林陷沒有。

薩恩簡直要讚頌他了。

他強勢而不容置疑、正義而不帶私心的大天使長。他平等地愛著所有人的、他的唯一神明。

“我知道你不屑於用命令強製我認輸,你一向秉持公平正義,你也有實力,所以不會用這種偏招。”

“但是林陷,隻要你不下令殺了我,那這場戰爭就永遠不會結束。”

第67章 [十一]你又不是迪士尼公主。

林陷豈止是不能殺掉薩恩,他還要想辦法向薩恩傳達愛意。

那個漂流瓶傳情的方式是不能用了,天界那條寬廣的天河再怎麼流也流不到地獄去;然而成就還得接著走,這信薩恩不收也得收。

他開始讓自己的鴿子送信,信的內容也露骨大膽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使所能寫出的愛語的極限,普通的天使走完一生也說不出這麼多表白。

但薩恩一如既往一字不回,甚至過去送信的鴿子也一去不複返了。

犧牲的鴿子累計有十隻的時候,薩恩終於有了點動靜,讓最後一隻去送信的鴿子向那個荒地的地址回了一封信——不算一封信,顯然是隨手從寄過去的信紙邊緣撕下來一小塊就著那一小塊紙張寫的。

隻有一句話,寫得很潦草:再寄信來就把你的鴿子全殺了。

林陷很意外,他還以為那十隻鴿子一直不回來應該是凶多吉少,沒想到居然能還活著。

鴿子沒死,但不知為什麼傳喚不回來,林陷想了想,應該是被薩恩扣押了。

他從書架上翻很久,找出一本快積灰的魔法書。天界到了這種和惡魔一族大戰的緊要關頭,也顧不上什麼人道主義輪班製了;由於林陷勝率向來較高,所以被派去出戰的時間也格外多,像這樣能花較長的時間找什麼東西的機會實在難得,比起做任務更像是在休息。

這休息並非是對他的嘉獎,林陷不知道這算什麼,神明說要給他放一段長假,卻又不做任何其他處罰。說是要給林陷一段時間,讓他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一番,每天隻讓人將戰況彙報給他。

不用說林陷也知道沒了他天界這邊戰力銳減,來向他彙報戰況的天使是個還沒從聖塞西爾畢業的學生,顯見也沒見過什麼世麵,和他彙報戰況的時候說兩句抹一下眼睛,說到傷亡情況的時候基本就已經泣不成聲了,往往是林陷一邊拍著他的背安慰他,他才能一邊往下說。

那小孩兒抬起一張掛滿眼淚的臉對他道謝,說:“大天使長你真好,又溫柔又強大。”

林陷默不作聲地想:我哪裡好啊,我和你們目前最大的敵人有私情呢。

“如果您能繼續戰鬥就好了……都怪惡魔族那群瘋子,神說您在上一次戰役中受了重傷,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上場……”小孩兒繼續絮絮叨叨地抱怨。

林陷於是隻能歎口氣。

到了這一步還不知道神明是什麼目的就算林陷蠢了。

神明想通過喚起他的愧疚心來向他施壓。

林陷就地在圖書館坐下,靠著書架翻閱,有光從圖書館牆麵高處的窗戶灑下來,落到他身上,顯得他周身都有一圈金光,光線裡有浮塵。

“你說,”林陷一邊翻魔法書一邊問,“我能從這裡麵找到和動物對話的辦法嗎?這樣我就能問問回來的這隻鴿子,以前派出去的鴿子現如今怎麼樣了。”

依舊是沒有網絡的世界,查詢資料不能靠係統,全靠林陷手動。

係統嗤之以鼻:【怎麼可能,你又不是迪士尼公主。】

下一秒,林陷就從魔法書上翻到了能讓鳥類開口說話的魔法陣。

林陷:“嗬嗬。”

係統:【……】

圖書館現在是沒有看管天使的。大家都在為戰事出力或發愁,天界內的普通民眾的生活便顯得有些無秩序。沒人管,林陷便慢悠悠地畫好了魔法陣,再把那隻飛回來的鴿子放進去,還沒等林陷開口問,鴿子便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

“大事不好了大天使長,我的同事們全都被那個惡魔關籠子裡啦!”

林陷一揚眉:“隻是關籠子裡?”

“還、還威脅我們……”鴿子聲淚俱下,“敢飛回去就拔了我們的毛!”

林陷:“……”

那就是沒出什麼事的意思了。

林陷覺得好笑。

惡魔,但愛護動物。

他簡直要感動了,學習成績優異,不畏強權——神明,愛護弱小——鴿子,什麼三好學生啊。

拍拍手讓那隻鴿子回去休息,然後將魔法陣從外到內一點點擦掉,最後站在魔法陣中心的林陷感覺到一種詭異的視線在盯著他,一抬頭,在牆麵高處的窗口上看見了一隻黑烏鴉。

那隻烏鴉就站在窗口邊緣那兒,紅豆大小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是機械鳥。

也不知道是怎麼通過防線飛到天界來的。

林陷與那對暗紅色的機械眼睛對視很久,抬起手,金色的光芒從手心飛出,將那隻機械鳥打得粉碎。

【好狠心。】係統說,【萬一那是薩恩派來的,就想看看你的近況呢?】

林陷搖搖頭:“那就更應該毀掉了。”

他對這隻鳥是薩恩製作的有九成把握,但就算這樣,他對於這隻鳥跑來天界的目的卻不甚清晰。有兩種可能,一是薩恩放這隻鳥來打探情報,二是真的如係統所說,他讓這隻鳥來看林陷。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從更好地完成任務的角度來看,他都認為讓薩恩看不見比較好。但他懶得同係統解釋太多。

“讓他自己來找我。”林陷拍拍手言簡意賅道。

*

薩恩自己沒找來,林陷也在尋找能讓自己的鴿子免於被關押的彆的送信方法,誰知道被神明休假的第三十天,薩恩自己送來了信件。

來送信的是林陷之前派遣過去後被當了鴿質扣押的鴿子,信紙這次也正式多了,林陷總算從字跡裡看出了以往薩恩好好生生寫字時的瀟灑漂亮,總之,這封信處處都透露著一股“有求於人所以放軟了態度”的彆扭和客氣感:

“你們的大天使長現在還好嗎?怎麼許久不見他?”

林陷:“……”因為那是戰場,不是給你約見明戀對象的地方。

薩恩問的還能是哪個大天使長,不就是林陷本人嗎?但林陷不打算遂他的意,裝作不知道他到底在問誰的樣子回了信。

“不好呢。”林陷提筆就寫,漫天胡扯謊,“四個大天使長都不太好。一個忙得脫不開身,一個天天以淚洗麵,一個在戰場上忙的幾天幾夜不能休息,一個死了,之後繼任的那位好像生了一場大病,正在休假,估計沒幾個神紀年都好不了了吧。你問的是哪一個呢?”

剛從虎口脫險的那隻鴿子委委屈屈又跑回去給地獄送信了,三天後飛回來的鴿子多了一隻。

顯然薩恩打聽彆人的情報手短,打算把他的鴿子一隻一隻還回來了。

“林陷。重病的是林陷嗎?有多嚴重?他還會好起來嗎?”薩恩在信件中問。

林陷留下一隻鴿子,讓另一隻繼續送信:“太嚴重了,神明親口說的。說他隻能天天躺在床上。幾個神紀年後如果好不了,估計要麼一輩子臥病在床,要麼一命嗚呼了吧。你總問他乾什麼?你討厭他?”

下一封信件是在一天後送達的,看得出來薩恩急了:“我隻是好奇。療愈部門的天使都治不好的病嗎?那你們的神明打算怎麼辦?”

林陷回:“療愈部門的兩位大天使長都治不好他。神明有神明的打算。我們不能乾預。”

“你不是天使一族的人嗎?為什麼會願意告訴我這些?你知道我是惡魔吧?”

“我當然知道,不然怎麼會把信件送往地獄呢?我告訴你是因為這些事無關緊要,其他天使都知道,你遲早也會知道,和你說了也無妨。當然我也說過,因為我喜歡你。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理會的。”

“即使我是惡魔?”

林陷猶豫了一下:“即使你是惡魔。神明告訴我們,要愛每一個人。惡魔隻是走錯了道路,並非生而有罪。”

至此,薩恩不再回信件了。

這時兩族的交戰因為林陷的長久缺席,天界的情況已經到了十分嚴峻的地步。

天界近來節節敗退,惡魔一族發起的攻勢卻愈猛。

終於到了林陷最後距離一次向薩恩寄去信件的半個月後,薩恩召集所有部下,說是要向天界發起決戰,要求隻有一個:讓天界交出林陷。

此時天界已敗戰太多次,薩恩提出,如果天界讓林陷去當人質,則惡魔一族求和,統治權重新交予林陷,惡魔不再發起戰爭。

而在這時,在薩恩發起這場目標明確的爭奪戰時,當事人林陷正在求見神明。他站在神明身側,向他鞠了一躬。

還沒等他開口,神明先說話了:“看來你已經下定決心了,是嗎?我的大天使長。”

林陷緘默了幾秒,點了點頭,然後他抬起頭,問出了一個無論是係統還是神明本身都沒想到的問題:“但是,我需要您先告訴我,您與薩恩是什麼關係?”

這話一出,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了神殿。

神明不會死,但在遊戲的開頭,惡魔之主薩恩統治了三界,掌控了三界的所有生物——這裡卻始終沒有提到這位永生的、高高在上的神明。那麼神明去哪兒了?

過了許久,神明笑了起來,非常明顯的笑意,與之前在任何人麵前任何一次佯裝的慈愛都不同。

“你果然是聰明的孩子。”神明摸摸林陷的金發,動作很溫柔,“難怪我會那麼喜歡你。”

林陷心裡一驚。

“我說過我有私心。”神明慢慢同他解釋,“他就是我的‘私心’。”

林陷皺眉:“什麼意思?”

“在你出生那年,我例行為自己預測了未來。”神明說,“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嗎?不,還是不要告訴你的好。總之,我看見了我對你有欲望。

“這對一位神明來說實在太危險了,這欲望會毀了我。

“所以我將這肮臟墮落的一切都分離出去,讓他變成了現在的、你看見的惡魔薩恩。

“我曾與他共生,所以我太明白他喜歡你哪點了。”他低下頭親吻林陷的手背,“你溫柔又冷漠,愛著所有人以至於不愛任何人,多情又無情,你才是最適合成為神明的人。林林,我引以為傲的大天使長……你啊。”

第68章 [十二]唯一神明。

不知為何,林陷竟然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靜得多。

他既沒有因為神明俯身親吻的動作而感到太過驚訝,也沒有在得知薩恩就是神明的一部分之後顯得失態。

天使與惡魔不管是信仰還是處事上都是兩個絕對的極端,像是將一個人類的善與惡、黑與白完全地切割開。與其說天使在犯了錯之後就會墮落為惡魔,不如說天使與惡魔根本就是一體兩麵。一切本就有跡可循。

創造三個種族的是神明,神明有絕對的權威,所以神明會製定善惡。

為了維護心中善惡的的涇渭分明,神明定下法則,依據自己的喜好來規定天使與惡魔的分界線;對他有利的是善,對他無益的是惡。

所以理性的愛被認為是純潔而可以倡導的,但真正親密的愛情鮮少能和肉欲分離,卻因為其包含對另一方濃烈的渴望而被神明視為於己無利所以不恥。隻有這樣這個世界的定義才完全說得通。

會為了他者沉迷的神明會失去他的高傲,為愛和欲而變得可悲。

——神明不可以有欲望,神明不可以有貪念,神明不可以有放下身段付出什麼去追求才能得到的東西。更何況這個“他者”是林陷,仿佛天生就不會回應他人愛意的林陷。

所以神明的解決方法就是將這些所有會讓他變得卑微的感情都集合成“薩恩”。“薩恩”是他最深處的渴望的具現。

即使將薩恩完全分離出去,神明也還是會俯身低頭親吻他的手背,以一副願意獻上忠誠與一生的守護的姿態。如果當初神明沒有分離出薩恩,現在不知道要瘋成什麼樣,或許他會為了討林陷的歡心獻上整個世界也說不定。神明不說,但他與林陷都明白。

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神明不該為了他的造物瘋狂而卑微。

“所以您才希望我殺掉薩恩。您希望借我徹底除掉他,除掉對你不利的‘惡麵’,對嗎?”林陷問。

神明那雙無機質的灰色眼眸看向林陷,良久笑了:“是的,我聰明的孩子。”

“但這對我並沒有好處。雖然不是全部,但至少你讓我推斷出了你要殺掉他的理由,而這個理由顯然對我有利。”林陷問,“你不怕我為了自己好而背叛你、投靠他嗎?”

神明居然大笑起來,似乎是真的因為林陷的話感到開心,表情鮮活多了,灰色的眼睛裡倒映出林陷的身影。

“因為你天生就冷漠又多情啊,林陷。”神明不知是以褒還是貶的口氣笑著歎道,“你如果不殺掉他,他為了得到你發起戰爭,會牽連更多無辜的人。你或許不忍心殺掉你的青梅竹馬,但這份不忍心和好感到現在應該也已經消耗殆儘了——他到目前為止的所作所為,已經害死了太多的人。

“否則你為什麼會決定來找我呢?不是因為對他忍無可忍了嗎?

“你對他沒有私情,他與其他人在你心中是同樣的重量。

“你是絕對理性的,不會向他偏頗,也不會向我偏心,你隻會權量得出殺掉他於其他更多的人是否有利,我說得對嗎?”

最後這句問句落下去之後,林陷沒有回應。他沉默地與神明眼中的自己對視,不認同也不否認,許久才轉過身,向神殿外走去。

到了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回過身,對神明承諾:“我會帶領我族走向勝利的。”

神明點點頭,麵露欣慰地笑了笑。他坐在自己的神座上,從筆架上拿起筆開始寫閒字。

林陷走出許久後,他似乎因為想到什麼回過味來,笑容僵住了一瞬,隨後爆發為不知是欣然還是歇斯底裡的大笑。

“我族”。神明與天使可不能算是同一個種族。

*

沒有人能想到林陷會出現在這場決戰的戰場。

天使們也不例外。

在收下薩恩那封戰書之後,所有人——甚至包括知道薩恩與林陷以往的關係的人,都認為薩恩想要走林陷作為和戰條件的做法,是對天族和林陷本身的侮辱。天地兩界樹敵已久開戰多年,從來沒有犧牲哪一個大天使長作為人質來求和的先例。

更何況這位大天使長還是天使一族幾乎戰無不勝的戰力巔峰,而惡魔一族根本沒有道德底線,萬一他們毀約,在四位大天使長缺一的情況下,天使一族估計隻能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可以說,林陷在此時幾乎成為了天使們的精神支柱,他們不能失去他。

沒有人會相信薩恩要走林陷會僅僅是因為想要林陷,隻認定這是一種挑釁。

這場決戰就是在雙方這樣的共識下開始的。

開戰之時沒有收到林陷會上場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他這段時間出了意外需要休息——這是神明對外的說法。林陷是在戰爭進行到一半時趕來的。

說趕來的也不對,他不緊不慢,如神明降世,在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高處拉開了弓箭。

彼時薩恩正在與艾德溫近戰,兩人其實不相上下,甚至艾德溫稍落下風,在薩恩的長劍劈向艾德溫時,光箭破空而來,附著魔法的金色光芒將薩恩周邊的空氣都劃開了,然後直直刺向他的手臂,血花飛濺。

薩恩愣住了。他對這個魔法光箭再熟悉不過了。他幾乎是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天界交界處的上空,展開翅膀懸停的林陷正在往弓弦上放下一支箭,他拉開弓,徑直瞄向了薩恩。

薩恩覺得全世界都靜了下來。隻有林陷拉開弓箭的聲音在他耳中清晰可聞。

好久不見啊。他輕輕說。

林陷不知道他此刻的心緒萬千,拉弓的姿勢專注、優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隻箭直直地射向他,薩恩卻沒躲,而是閉上了眼睛。

光箭從他臉頰旁擦過,殺死了他身後的另外一個惡魔。血液噴濺的聲音響起,血跡從薩恩身旁濺射到他的臉上。薩恩一驚,他睜開眼睛,看著林陷。

艾德溫見這邊有林陷處理去了彆處,隻有薩恩站在原地,像被定住了。

“你不是來殺我的嗎?”薩恩問。

林陷所在的位置根本聽不到薩恩說話,但他知道林陷在看著他,林陷會讀懂他的唇語。但是林陷依舊沒理會他。

薩恩身邊的惡魔一個個倒下,林陷的出現像是一場對惡魔們單方麵的大清洗,一時間士氣大振,竟有了一邊倒的勝利趨勢。

而惡魔一族唯一的領導者孤身站著,眼裡隻有一個人的身影,他甚至不敢眨眼,害怕那個傳說裡重病了命不久矣的林陷下一秒就會在他的視野裡消失。

他身處戰場中央,很難不被波及,周圍不斷有大小型魔法炸開,薩恩像是根本察覺不到疼痛,長久地仰頭注視他唯一的神明。

不知過了多久林陷放下弓箭,卻不再動作了。他靜靜站著,以一種遊離於外的態度在高處遙視這一切,似乎現在鬨著的激動或灰心的戰鬥著的所有都與他無關。

他不知道這些惡魔裡有多少是天生,又有多少是因為犯了神明口中所謂的“錯”而墮落成惡魔的。他不知道什麼叫對錯了,對錯的界限太模糊了,天使與惡魔的界限也太模糊了。廝殺著的所有人做出的所有事都沒有意義。

隻有一個人與他有關,隻有一個人隻因為他本身歡欣或難過。

林陷垂下頭,這次終於與薩恩對視。

薩恩精神一振,急切地上前,卻在離他兩三步的地方停下了。他展開羽翼做護盾防止有人誤傷到林陷,就隔著這距離,問林陷:“你之前是不是生病了?現在好了嗎?”

林陷像是終於回過神,眼神有了聚焦點,向薩恩點了點頭:“好了。”

他們許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薩恩緊張得不行,又怕說得多了惹他煩,小心翼翼問:“你剛好他就讓你上戰場?”

“他”指的當然是神明。林陷搖了搖頭,薩恩又問:“那你現在先回去休息好不好?我現在就收兵。”

林陷不回答了。他轉過身看著下麵和凡人或螻蟻沒什麼兩樣廝殺著的兩族,突然覺得四周寂寥了下來。

“不用了。”林陷說,“馬上就會結束的。”

“什麼?”薩恩問。他正想再說什麼,林陷卻突然走近他,輕輕地抱住了他。

薩恩一愣,僵在原地不敢動作,林陷被他逗笑了,笑得發抖。

薩恩放鬆下來,卻看見林陷舌尖上的魔法陣閃了一閃,他心裡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林陷將腦袋放在他的肩窩上,在他耳邊笑了一聲:“薩恩,殺了我。”

這是命令。

薩恩隻覺得自己在經曆一場夢境,耳鳴的轟鳴聲裡,時隔四十七年,無形的光束再次捆住薩恩的雙手,那種不受控製的感覺再次回到薩恩身上。

光束在命令他殺掉林陷——不,是林陷在命令他。

林陷將自己手上的光箭放到薩恩手上,然後與光束一起握住薩恩的手,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滾燙的液體噴濺到薩恩的臉上,他顧不上去擦掉,反而徒勞地去捂住林陷的傷口,仿佛這樣就可以抑製住林陷已經受的傷。

從這個契約成立開始到現在的幾十年裡,林陷隻主動向他下過兩次命令,而這兩次他卻都不願意聽。

林陷似乎天生就要和他作對,在明知道他願意為他做任何事的情況下、命令他做他唯二不願意做的事:其一是遠離林陷,其二是傷害林陷。

薩恩已經分不清自己臉上冷下來的是林陷的血還是自己的眼淚,他想用療愈魔法治療林陷,魔法陣的強製束縛卻讓他不能釋放與命令相反的魔法。

林陷費力地轉過頭,閉著眼,在他耳邊輕輕說:“我寄給你的漂流瓶你都認真看過嗎?”

薩恩一愣:什麼?

林陷輕輕笑笑,氣流從他耳廓邊撫過去:“你肯定沒認出我的字跡,對吧?”

“我可是一直在向你表達愛意,距今已經四十八個神紀年。”

“記得把我的鴿子放回去,它們膽子小,不經嚇,不喜歡被關籠子裡。”

【恭喜宿主完成成就一:漂流瓶。通過漂流瓶向主角薩恩傳達您對他的愛慕之情,但不能被他發現。成就三:隱藏成就,絕地反殺。在主角即將戰敗的情況下讓他獲得勝利。成就獎勵共六星。】

【特殊成就會在稍後進行結算。】

第69章 [十三]枝上月番外

“你問……林陷嗎?”長著白色翅膀的孩子手裡拿著冰淇淋,坐在天河的邊緣晃著腿。

天河裡有漂流瓶順著水流而下,撞到他光裸的腳丫,停一停,打個圈繼續流向遠方。

“我聽領主大人說,他是天地間最後一位神明,是領主大人唯一深愛的人。”小孩子提到“深愛”兩個字還會害羞,笑著糊弄過去,“但他不讓我們叫他神明,說隻有他能那樣叫。他說林陷大人當初割肉喂鷹以身飼虎,才換來了現在天地間的和平呢!所以林陷大人才是真正的偉大,他說他隻是撿漏。”

“鷹是誰,虎是誰?”坐在他身旁的惡魔小女孩兒從天河裡撈出一顆碎星星捏著玩兒,聞言好奇道。

“誰知道呢。”白色的小天使搖搖頭,“我悄悄跟你說哦,薩恩大人據說因為林陷大人的死亡萎靡不振了好長一段時間,艾德溫大天使長說他腦子有問題。前幾年他突然說他找到了能讓林陷大人回來的方法,更加瘋瘋癲癲的了……所以我們都聽不懂他的話的。你也彆聽。”

小女孩兒不懂裝懂地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小天使從天河裡隨手撿起一個漂流瓶給自己的朋友看:“喏,這裡麵據說全都是領主寫給林陷大人的信噢。明明人家收不到還要寫,真奇怪。”

“可以打開看嗎?”小惡魔問他,打量著他手上的玻璃瓶。

天使正了正自己頭上的光環,做賊心虛一般四處看了看,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我們可以悄悄打開看。”

他將瓶口的木塞打開,解開上麵的簡單封印,將裡麵的小紙條取出來,解開金線,再把紙條展開,在信紙上看見了寫得規規矩矩的寥寥幾字:

“我真的很想你。”

*

林陷死後,薩恩還是會收到他的信。

有一些是寄往他原來在天界的家裡的,一大堆瓶子堆積在屋門口的雲上,營造出一種讓薩恩以為一切如從前的錯覺。

第一封信說:你現在知道是我寫的信了吧,有沒有後悔以前不理我?哼哼,晚了!

薩恩笑著讀完這封信,幾乎能想象出對方寫下這封信時的表情,笑著笑著又開始落淚,把他回信上的字全洇模糊了:知道了,對不起,以後不會了,你寫什麼我都會回的。

第二封信寫:今天天氣怎麼樣?可以幫我看一看嗎?今天有沒有想我?

薩恩認認真真回複他:天氣很好,我很想你。

後麵的每一封信都在刻意用活潑俏皮的語氣問他天氣如何心情如何之類的問題,無論天氣如何,薩恩都會寫“天氣很好”,無論林陷有沒有問他想不想自己,薩恩都會加一句“我很想念你”。

我無比地、深刻地、痛徹心扉地想念你。

拆到最後一封信時,信紙上的內容突然變了:薩恩,我命令你忘掉我。

契約一方死亡,契約自動失效,林陷寫在信紙上的命令對薩恩根本不會起效,薩恩卻像是被光束刺穿了心臟一樣,痛得在原地蜷縮成一團,指甲深陷進手心,鮮血順著指節向下滴。

他捏著信紙,嗚咽聲像吞了碳一樣嘔啞難聽:“我做不到,林林……我做不到……”

統治著三界的惡魔領主唯有在這時顯得渺小而無能。從始至終他想要的隻有一個人,想做到的隻有一件事。但唯獨這一個人他保護不了,這一件事他做不到。

他隻是想和林陷一直在一起而已。

還有一些信是由當初他還給林陷的鴿子帶來的,那些信語氣則正經嚴肅得多,信件裡詳細地向他說明了他與神明的關係,還有一些他自己的思考,信件的最後,林陷說,他希望薩恩統一天地兩界,與神明的人格重新融合,占據主導地位並還兩族長久的和平。

這就是支撐薩恩活到現在的理由。他本應該和林陷一起死的。

這是林陷的“遺願”。在寫這些信時,他就已經決定要在最後一戰中赴死了。

根深蒂固的觀念是很難改變的。天使一族視神明為堅定的信仰,正如惡魔一族會與神明絕對對立;無論是惡魔還是天使都不會輕易向對方投降或求和。

林陷不死,神明不會認為自己的統治地位能受到威脅,也就絕對不會願意讓戰爭平息,隻會想辦法讓更多人的死亡成為威脅林陷殺死薩恩的籌碼。

林陷死後天族勢弱,再打下去完全是無謂的掙紮,隻有惡魔一邊倒的碾壓,薩恩卻主動叫停,並沒有讓戰爭持續下去,而是主動求和,要求是見神明一麵。

神明答應了。

薩恩隻身一人前去神殿,神明坐在他的神座上,依然在練字。這是他們的第二次……不,第三次見麵。第一次相見時,神明將他從自己的意識裡分離,把自己有可能愛上林陷的全部感情都抽離彙成了現在的薩恩。

第二次,薩恩隱蔽身形一路潛行至神殿刺殺神明;他沒想到神明會那麼輕易地死,更沒想到神明會活過來。難怪看見他的長劍刺過來時毫無懼色。以往或許也有想要刺殺神明的惡魔,但在看見神明血肉重組時,恐懼到底是戰勝了勝負欲。

與其說神明是一個具象的生物,不如說他是一個意識,軀體隻是他的載體。

但不會死是一回事,守在人家的複活點單方麵等他活了再虐殺是另一回事。

不用薩恩開口,神明也知道他是來乾什麼的。

他在自己的宣紙上落下最後一筆,而薩恩的長劍正抵著他的脖子,隻要他稍一用力或再向前一寸,這位高高在上的造物主就會在他的劍下再死一次。

神明放下筆,終於肯抬起頭與這個他自己對視。

這就是為什麼薩恩即使墮落成為惡魔,他變成了耳墜的天使光環也沒有染上汙濁或被腐蝕。

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但同時他們又如此不同。

林陷在信裡對薩恩說:你們並不一樣,連麵對自己真實的內心與缺陷都不敢的懦弱者並不適合成為統治這個世界的神明;隻會要挾他人來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的膽小鬼不該是最後的勝利者。薩恩,你熱烈又赤誠,你擁有愛人的能力,你該取代他成為神明。

不,不是的。薩恩想,他也沒有愛人的能力,他愛的隻有林陷才對。林陷才是那個能毫不猶豫地付出自己全部的愛意,付出他本身來獻給這個世界的人。

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資格成為神明的人。

而薩恩隻希求這位神明在低頭看他的子民時、在目光掠過他時,能多為他停留哪怕一秒。而他正是為那一秒而活。

“是他讓你來找我的,對吧。”神明問他,語氣卻是平直的,一句陳述句。

薩恩不回答他。神明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薩恩明白他不用多餘提醒。

“他說的‘我族’,指的原來是天使與惡魔兩族啊。”神明笑著對薩恩說,“不愧是我喜歡的人,他果然……”

話還沒說完,抵在他脖頸上的劍卻突然前進了一點,血滴順著劍身滴落下來。

“喜歡他是你的榮幸,不是他的榮幸。他的好不因為你喜歡他而被體現。”薩恩說,“你喜歡的不是他,是你自己,你的自私害死了他。”

神明靜默了一瞬,從薩恩暗紅色的眼裡看見自己的卑懦。

“早知如此,我應該親自體驗愛他的感覺的。”神明笑笑,“便宜你了。”

*

整個世界的改頭換麵仿佛就發生在一瞬間。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神明消失了,並親自將自己的統治之位傳位給薩恩。

沒人知道薩恩是怎樣擁有了神力的,更不知道原來那位沒有名字的神明去了哪裡。

但是薩恩並不以神明自居,他對自己的定位還是“惡魔之主”,世人對他的稱呼也僅僅是領主而已。

薩恩也並不居住在神殿,他的住所是他在成為惡魔之前的房屋,房屋裡沒有彆人,隻有林陷以前養著的那些鴿子。而在他的住所旁,是他深愛並唯一深愛的林陷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三百年太短了,他卻用三千年都忘不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敢閉眼,林陷死前說過的話他現在都還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回憶起來,他一閉眼,眼前就會出現倒在他肩上奄奄一息的林陷。

他多想告訴林陷他的深愛,他想說他不是故意要和他作對,不是真的想和他作戰,也不是故意要發起那場所謂的決戰,他的目的更不是什麼彆人口中的羞辱他。

他隻是想再看一看林陷而已。他害怕林陷真的得了重病,怕其他天使真的治不好他,怕他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居然還是敵對關係。他想親自照顧林陷的,他本以為那樣他就可以和林陷在一起。

他將這些話全都寫進信裡,寄給林陷的住址,寄給那片荒地。

太遲了。太遲了。

如果他早一些告訴他,如果他早一點向他傾訴愛意。

他無用的愛意,他遲來的懊悔,他……他甚至連這些無用的遲來的東西都沒交給林陷,而是眼睜睜看著林陷死在他眼前。

那個曾向他發送漂流瓶的地址再也不會給他回信了。

第70章 [一]他是不是演我?

林陷往日曆上畫正字。

今天這一筆添上,剛好寫完四個。

“二十天了。”林陷說。係統像個唯唯諾諾的小鵪鶉,縮在他的意識的角落裡不敢說話。

“第四個特殊成就的獎勵為什麼還沒結算,你有什麼頭緒嗎?”林陷問,油筆在日曆紙上擦過去,吱吱吱響。係統不敢怒不敢言地嚶一聲,覺得那聲音簡直像是在磨刀:【皇上您息怒。】

林陷:“……”戲台還沒搭好你竟已戲癮大發。

他歎口氣,坐回床上,帶一點無奈吐槽:“隻是問你一下情況而已,我又沒生氣,你這是在怕什麼。”

空間內待著實在是無聊,他這些天沒什麼彆的事好做,硬是找係統給他找了紙和筆,寫日記,或者寫劇本。也有時候會讓係統利用網絡找來圍棋殘局,權當自娛自樂。

其實也是為了靜心。

係統說,從第三個世界脫離後的林陷,偶爾看上去會顯得有點煩躁。

林陷當時聞言愣一下:“有嗎?”

係統:【有。】

林陷有點沒想到,他自認為——當然在其他人眼裡也如此——自己的脾氣算很溫和,生氣的時候並非沒有,再沒感情,他也還保持著對弱者基本的同情與對惡者基本的厭惡。但是煩躁——煩躁?他自己都不記得多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這個詞聽起來其實有點陌生。

他在原世界就是極擅長自省的人格,能夠很熟練地像剖析機械一樣分析自己性格或者心情的每一個成因。但係統是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的,習慣了林陷演出來的情感色彩豐富的“正常”,林陷一安靜下來,係統反而害怕了。

加上第三個世界的特殊成就結算遲遲不來,他也不能去下一個世界,長時間和林陷單獨相處,係統愈發心虛。

【我們正在加緊時間尋找這次bug的成因,親親不要著急哦。】係統以客服的營業腔規規矩矩回答,林陷隻覺得自己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他將油性筆放下了,起身,這麼多天終於有了主動去見一趟主神的想法。

【被拖欠工資的農民工去找資本家要債。】係統很熟練地按照他的思維給這一行為定了性。

林陷:“……你不怕你剛剛說的話被他聽見了把你返廠嗎?”

係統乖乖閉嘴。

林陷打了個哈欠,在電梯的電子光屏上按下1。空間其實分為五層,除了第一層是主神的房間,其餘都是任務者的房間。

林陷基本不是在完成任務就是在完成任務的路上,說是勞模也不為過,因此很少在空間裡待。即使是在去往下一個世界前的空閒時間裡,他也隻待在房間裡休息,並不怎麼出門,所以沒具體估量過空間的大小,但是四層能給每一個任務者都分配到房間,想也知道每層麵積不小。

林陷不喜歡呆在空間裡除了因為這邊太無聊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總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他的房間在二樓,在這次回來之後他因為這次成就獎勵不結算的bug去問過一次主神,意外發現主神的中樞房間居然就在他的正下方。

儘管空間內每一個房間的隔音都做得極好,林陷還是有了一種不管他在房間裡做什麼樓下的周枝都能聽見的錯覺。但實際上,空間由主神建立,不用他刻意偷聽,隻要林陷待在空間裡,周枝就能時刻掌握他的動向。

說是說主神手下幾千個人基本不會關注每一個人的動向,但是從前幾次周枝莫名其妙出現在他身邊的“前科”來看,林陷對他沒有一點信任。

到了樓層,林陷沒有敲門,徑直推門走了進去。

周枝對他的到來似乎並不意外,也並不提林陷不敲門就推門而入的事——畢竟他進林陷房間也沒敲門——而是自如地向他點點頭,說:“你來了?”

林陷在門口倚著門框看他起身迎接,不說話,周枝很殷勤似的,問他:“要喝茶還是咖啡?”

林陷搖搖頭:“主神先生。”

“周枝。”主神糾正道,“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林陷也並不客氣,直奔主題:“好的周枝先生,我其實是來……”

“我知道,”周枝打斷他,“你是來要工資的。”

林陷:“……”能不能彆老偷聽彆人跟係統講話:)

周枝走到他身邊,邀請他坐到沙發上,林陷一側臉就能看見整整兩麵牆的電子屏幕,上麵播放著一部分任務者的實況。林陷不怎麼感興趣地移開眼。

周枝遞給他一個杯子,低頭一看,既不是咖啡也不是茶,而是一杯溫熱的牛奶,林陷奇怪地看看他。沙發坐著有點奇怪,林陷過了有一會兒才想起是那點奇怪——新的,不僅僅是潔淨,還有一種新沙發特有的韌感,應該是剛買沒多久的沙發。

“我承認,這次的獎勵遲遲不結算是我們的運算失誤。”周枝坐到他身側,隔了一點距離。

要不然呢。林陷想,還能是我的錯?

“我們正在解決,不過,其實我認為你借這個機會休息一下會比較好。”

林陷根本不和他客氣,抿一口牛奶,笑了一聲,意思在明顯不過:怎麼還給自己的無能找借口。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也有一點彆的打算,目前正在等這個時機的到來。”周枝語氣很溫和地向他闡述,“不過現在看,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等?”林陷有點警惕地看他一眼,秀氣的眉皺起來,心裡有了一種微妙的不好的預感。

周枝同他點點頭,目光卻似乎並沒有看他,而是看著他身後的某個地方。那種不安感越來越濃烈,林陷心裡咯噔一下,正要回頭,就感覺什麼冰涼的東西撫上了他的脖頸。

是一雙手。

那是很溫柔的動作,帶著繾綣眷念,從他的脖頸撫上他的臉頰,若有似無的氣息輕輕觸碰他的唇邊、鬢角,耳垂,最後停在他耳邊:

“好久不見,林林。”

林陷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這個聲音乍一聽有些陌生,但林陷還是從裡麵聽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他還能辨認出,這是……

“原弋先生,你再對我的貴客動手動腳,我會想辦法在這裡除掉你。”周枝先他一步開口,語氣遠不如剛剛的溫和。

那雙手果然停了下來,不如說,暫時克製了一下。一個陰暗的影子站在了林陷身邊,林陷從餘光打量,依稀能看出這位就是他在第一個世界的主角原弋。

撞鬼了!

“周枝先生,”林陷現在懷疑那所謂的係統bug不能結算獎勵可能是周枝的借口,他就是故意拖延時間到原弋找上門來解決他,“有不明的生命體入侵你的空間了你也不管管?”

這人根本就是在演他。

周枝被他“不明生命體”的說法逗笑了。那個原弋的身影清晰了一些,一動不動地盯著林陷看,看得林陷發毛。

“我攔不住他。”周枝笑著說,彆有深意的笑,“他和我一樣,可以在這裡來去自如。”

什麼意思?什麼叫他和你一樣?林陷來不及思考,原弋就向他走近一步,抬起手似乎是要再次觸碰他,林陷急忙躲開,原弋的手就僵在半空中,尷尬地停滯了:“你不記得我了嗎?”

那可太難忘了。林陷的反應極快速地讓他做出了回應,他轉過身,臉上是完全的無辜與蒙昧,細看之下,還有一絲害怕:“您是誰啊……先生?”

原弋的手垂下去,林陷看不清他陰影一樣的身體搭配的是什麼表情,卻也知道對方絕對不可能有什麼好心情。

四周的溫度開始下降,寒氣森森地直往林陷身上逼,林陷現在可以確定了,原弋真的變成了鬼。林陷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瞪了那個鬼影一眼,有點遷怒的意思:“好冷,你站過去一點。”

鬼委屈巴巴地挪開了一些,周圍溫度瞬間正常了,原弋隔著一段距離小聲向他道歉,聲音低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有憋笑的聲音傳過來,顯然是周枝。

林陷眯起眼睛看他一眼:好笑嗎?

本來剛剛就不是真的生氣,他又有些心軟,迅速找到了真正的問題所在。

他大踏步走向周枝,抓著他的衣領來到房間外,隻留下了原弋,對方似乎想追過來,被林陷一個眼神製止在原地。

林陷一點不客氣地將周枝抵在牆上,對方比他高很多,被他這樣拉下領子來與自己平視,姿勢看上去很彆扭,他卻一點都不生氣,順著林陷問:“怎麼了?”

“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很好嗎?”主神說,“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有小世界裡的角色能衝到我的空間裡來。很熱鬨吧?”

“熱鬨什麼?”林陷忍不住皺眉,“你手下幾千個員工不夠你熱鬨的嗎?”

周枝緩慢地眨了下眼睛:“你和他們可不認識。”

林陷大腦宕機了一瞬,心中逐漸升起一個荒謬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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