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開了藥便很快離去了,秋杏親自守著煮好了藥,端著那藥碗忍不住就掉淚。
“怎的日日都要喝藥?自打您來了京城,這藥一日好幾碗,怎的……就是不見好呢!如今,如今竟還成了這般!”
她強忍著擦掉眼淚,把藥端進去,瞧見在床畔的顧亭勻,心中恨意升了起來。
從前她把顧亭勻當恩人,也的確是顧亭勻救了她,可如今她卻更憐憫蘭娘,心疼蘭娘,心中忍不住去怪顧亭勻。
若是顧亭勻放手,蘭娘怎麼也不會是現下的狀況吧?
可等秋杏端著藥碗走近,卻在瞬間愣了。
男人屈膝趴在床畔,兩手緊緊地握著蘭娘的手,他臉上一片濕痕,竟然是哭了!
素日裡一向端莊冷漠的顧大人,竟然這般半跪在那裡哭了!
秋杏瞬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隻把藥碗放在旁邊輕輕地退了出去,而後站在廊下忍不住擦淚又是輕輕歎息。
屋內,顧亭勻端起來藥碗,一勺一勺地給蘭娘喂藥,可每喂一次,心就疼上一次。
床上的女人麵色蒼白,眉間微微皺著,不知道夢裡是什麼場景,她這般惶恐不安。
他們的孩子沒了。
他娘臨去前,一再地囑咐他,要他照顧好蘭娘。
“蘭娘看似堅強,實則是可憐人兒,打小離開了親生父母,又被人牙子打罵虐待了幾年,初來咱家時,她都不肯吃東西,是拚了一顆尋死的心的。好不容易咱們將她養大,眼瞧著她如今愛說愛笑的,可你見過她同你訴苦麼?她有苦,都往肚子裡咽。她心裡頭啊,又喜歡你,又害怕你哪一日不要她了。你可千萬,千萬……就算是死,也不能拋棄了她。”
後來他娘咽氣之前,將他們二人的手疊在一起,眼中蓄滿不舍的淚。
他們這一家子,都太苦了。
他們勤勞溫順,努力奮鬥,以為昭昭日光總能看清前路,可事實上路在哪裡呢?
被汪宰相幾乎打死的時候,他也想過一了百了,可爹娘的仇未報,蘭娘還在家等他。
他娶了汪琬雲。
而後,萬劫不複。
他比誰都清楚,在他第一次踏入金鑾殿之中,便被眾人一眼盯上了,皇上盯著他,朝臣盯著他。
個個都說要重用他,個個都在防備他利用他,若是真的起了什麼異動,第一個死的便是他。
誰讓他毫無根基,空有才華?
男人手裡的勺子輕顫兩下,聲音低低的:“若是能還,我必讓他們用血來祭奠我們的孩兒。蘭娘,是我該死,是我該死……”
顧亭勻再也忍不住,一隻手捂住眼睛,掌心立即濕熱一片。
他嗓音艱澀:“你第一次來顧家,穿著破爛,娘給你換上我的舊衣裳,讓你喊爹娘,你不肯喊,也不肯吃東西。後來有一日半夜我瞧見你睜著眼不睡,我問你為什麼不睡,是不是餓了?你不說話,我給你拿了一塊煮的紅薯,你不肯接。我掰成小塊喂給你,你吃了一口說,哥哥你真好。”
聲音停頓一刻,男人似乎有些說不出話來了,而後又斷斷續續地說道:“那時候我就想,你這麼可憐,我這輩子都不會讓你挨餓了。可是後來,你還是挨餓了很多回。蘭娘,若我當初死在宰相府,你如今會怎麼樣?若我沒有回去接你,隻是給你一筆銀子,你是不是會活得更好些?可我總覺得,我不能跟你分開。”
他額頭枕在床畔上,兩手成拳頭,聲音發顫:“若我知道我們的孩兒會為此送命,我寧願死的是我……”
顧亭勻沒有看到,床上的人已經睜開了眼。
蘭娘怔怔地看著顧亭勻,他此時正枕著床畔隱忍自己的情緒,他以為她還在昏睡著聽不到自己的話。
嘴裡苦澀的藥汁味道殘留,那苦味一直蔓延到心裡。
小腹處依舊有密密麻麻的針刺般的痛。
蘭娘的手移動到哪裡,她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隻恍惚記起來自己曾經做的夢。
她夢到過那個女孩兒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喊她娘,她在夢裡給小姑娘紮辮子……
顧亭勻擦了一把臉,抬起頭時便對上蘭娘的目光。
他頓時有些驚住了,而蘭娘吃衝他蒼白一笑,而後,那眼淚一下子順著臉頰掉在了枕頭上。
她嗓音嘶啞縹緲:“我夢到過她,是個女孩兒,同你長得很像。”
顧亭勻如遭雷擊,心中酸澀不已,眼眶又熱了起來。
而後,蘭娘笑得更加燦爛,眼淚也流得越發洶湧。
“我原以為這世上沒有比我更命苦的人了,如今才知道,她比我還苦。顧亭勻啊,這究竟是你的報應,還是我的報應?”
她操起來枕頭旁邊小茶幾上的藥碗便狠狠地砸了出去,那一下用了極大的力氣,藥碗嗖地一聲飛了出去,直直地砸中了顧亭勻的腦門,頓時鮮血噴湧!
顧亭勻踉蹌站定,額上生疼,溫熱的血順著臉往下流。
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素日裡的文采斐然此時全然記不起來了,隻能重複著說:“我該死,是我該死……”
蘭娘平靜地說:“滾出去。”
顧亭勻沒有走,她再次重複並提高聲音:“滾出去!”
沒等顧亭勻做出來反應,蘭娘忽然就從床上爬下去,沒命地抓住他的胳膊就咬了起來,顧亭勻忙著要把她扶起來,弄得旁邊桌子凳子都在響動。
秋杏等人立即進來了,瞧見這一幕都嚇得不行,趕緊幫助把蘭娘往地上扶。
“姨娘,這地上冷的很,您如今的身子可不能受冷呀!”
蘭娘聲嘶力竭地喊:“滾出去!顧亭勻!你給我滾出去!”
最終,顧亭勻不得已隻能先出去了,秋杏又勸了半晌,蘭娘才算稍微平靜了下來,她並未哭鬨,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顧亭勻站在外頭額上蓋著一塊紗布,神色如覆蓋了冰霜一般。
他站了許久,等秋杏出來才抬眼看她。
秋杏道:“大人,您……先回去休息吧,這裡有奴婢。奴婢一定照顧好蘭姨娘。”
顧亭勻自然不放心,著人半個時辰便去稟告一番蘭娘的狀況,而後便去了書房,他坐在書房緊閉眼睛調整呼吸,好一會兒才睜開眼。
如今許多事情,他都要提前了。
蘭娘沒有像秋杏他們所認為的那般會鬨,她睡了一會便道:“秋杏,你去廚房給我煮一碗紅糖薑茶,我想喝。”
秋杏趕緊地去了,讓金珠守著,金珠才進來沒一會兒,蘭娘又道:“我想睡覺,金珠,你身上的熏香我聞不習慣,你在門外守著吧,若是不放心,你半個時辰進來看我一次。”
金珠有些尷尬,她身上的確是有些熏香,可之前蘭娘也未曾說過什麼呀,金珠隻得到門口去守著。
眼看著門被帶上,蘭娘什麼都沒說,她轉頭從枕頭底下掏出來一塊金子,便往喉嚨裡塞了進去!
那是顧亭勻送她的金子。
她想,若是這樣能死了,也能追的上孩兒的腳步吧?
自小沒有父母,那種痛是旁人無法體會的,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跟了孩子去,也省的生生受這剜心之痛啊!
那金子不大不小,吞下去也是十分困難,蘭娘對著裡側躺著,一邊流著淚一邊顫抖著往下吞。
才吞下去的那一刻,顧亭勻進來了。
他去了書房之後心神不寧,總覺得不安,等過來瞧見蘭娘屋子裡竟然一個人都沒有,立即怒了:“怎的無人看守?!”
金珠趕緊跪下:“大人,秋杏姐姐去煮茶了,蘭姨娘說奴婢身上的熏香她不喜歡……故而叫奴婢在外頭守著。”
顧亭勻盯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蘭娘,心中都是疑慮:“素日裡都不曾嫌棄,如今倒是嫌棄了?”
正在這個時候,秋杏回來了,顧亭勻打量了下這屋子,忽然就上前硬把蘭娘抱在懷裡,他強行地掰開她的嘴,卻瞧見她嘴裡沒有什麼異樣,可那麵色分明蒼白帶著汗,像是方才用了什麼力氣,而她眼神也怪異的很。
顧亭勻心中異動,想也不想便立即拍蘭娘的後背,強行要她身子傾斜著:“你方才吃了什麼?吐出來!”
見顧亭勻這樣粗暴,秋杏與金珠正要勸,便瞧見蘭娘真的乾嘔起來。
那金子才吞下去,尚還沒有完全咽到腸胃中,被顧亭勻猛地拍了幾下後背,竟然真的吐了出來!
瞧見蘭娘吐出來的一灘藥汁夾雜著一塊金子時,顧亭勻心中又驚又痛,而秋杏與金珠瞪大眼睛都被嚇壞了。
在那樣短的時間內,蘭娘竟然就偷偷吞了金子啊!
若是顧亭勻沒有及時發現,她隻怕真的死在了這一回。
蘭娘劇烈咳了好一會兒,被這麼一折騰,她倒是笑了起來:“你有本事攔了我這一次,試試下一次能不能攔得住。”
她坐在他懷裡,仰頭衝他笑,滿頭黑發散下來,瑩潤的麵龐上都是堅決。
“顧亭勻,我要你看著我死。”
懷裡的女人柔弱纖瘦,肌膚如雪,眉眼中都帶著笑,她像是風雨中一束飄搖的花,美得令人恍惚,可卻隨時要凋謝。
顧亭勻咬牙:“我絕不會讓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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