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無所顧忌地相擁,是曆經闊彆與生死之人最容易痛哭的時刻。
蘭娘知道顧亭勻現下身子孱弱,是不能這般太過傷心的,便強忍住心裡的痛,抬手給他擦淚。
女人嬌美麵龐上是溫柔的笑,縱然眼圈紅紅的,可她還是在努力安慰他:“我真的不會走,再也不會走了,我一直陪著你,到很老很老的時候,好不好?”
顧亭勻低頭看著她,他這一生都是很要強的,年幼之時體恤父母的艱難,從未喊苦,便是吃不飽穿不暖也不會說出來,因為他知道父母已經把最好的都給了他,到後來讀書也遇到了許多許多旁人難以想象的艱難,許多同窗都放棄了,可他始終在堅持,他知道若想成功,必得吃下那些苦中苦。
而在蘭娘跟前,他一直都在努力去為她遮擋風雨,不想讓她知道外頭那些亂糟糟的事情,隻想讓她過上安穩舒心的日子,可不知道為何,此時此刻他非常想依賴她。
這種情緒與他下意識地克製衝撞到一起,最終還是化成了一個字:“好。”
蘭娘絞了熱帕子給他擦臉,而後又道:“等下再給你喝些參湯,勻哥,你彆怕,雖然你現下身子虛弱,那是因著昏睡之時無法很好地進食服藥,才沒法調養的,這些年我看了許多醫書,你放心我定然能幫你調理好身子的。”
顧亭勻聽到這話嗯了一聲,但心裡下意識地想到了一件事,她看了許多醫書,都是陸回教的吧。
可他麵上卻沒有什麼異動,蘭娘洗乾淨帕子搭在木頭架子上,便要去灶房拿參湯。
顧亭勻見她朝外走,卻喊住了她:“你那腳傷都還沒有好,這樣的小事讓旁人去吧。”
他這樣一說,蘭娘也覺得是了,笑道:“我這不是怕他們毛手毛腳的做不好嗎?”
這一年多他躺在床上,蘭娘恨不得什麼事情都親力親為,生怕出任何紕漏,她喊了外頭的小廝進來讓人去灶房拿參湯,自己閒下來了就坐在床邊看著顧亭勻。
他倒是有些不自在,避開她的眼神,輕咳一聲:“讓彰武再另外拿些書給我看吧。”
讀書之人,縱然是躺著昏睡了一年多,依舊是沒有忘記讀書的習慣。
蘭娘點頭:“好。”
連著幾日,他都依舊是躺在床上,每日裡吃藥,吃飯,除此之外要麼睡著了要麼便是看書,蘭娘守著他也不出去,兩人話不多,他看書的時候,蘭娘也在旁看醫書。
但她還是能夠感受到他的目光,有時候兩人明明都在看書,她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她轉頭過去,卻發現那人是在好好地看書,壓根沒看她。
有時候蘭娘覺得是自己的錯覺,有時候又覺得很好笑。
不過也無妨,隻要他們兩個在一起,怎麼樣都好。
她算了下,按照他的恢複進度,這樣再將養一個月便可以下地走走了。
而顧亭勻的確是在看書,但也不是在看書,彰武拿來的那些書他早就看過八百遍了,之所以能走到如今,顧亭勻靠的並非隻是天生的那點子聰慧,更多的是嗜書如命,這天下能找到的書,他幾乎都看了個遍兒,那些書早就爛熟於心,並沒有非看不行的必要。
更彆說此時身邊的人,遠比他手中的書更吸引他。
即便他不看她,也在揣摩她在做什麼。
餘光看到她手裡的書,會忍不住想到,她看書識字都不是他教的。
那時候在老家他一年回去不了幾次,每次都匆匆的,她又不好意思講話,他頂多教了她幾個常用的字,同她一起在地上攤了沙子,拿樹枝在沙子上寫。
後來他隔上一個月再回家,就發現上一回攤在地上的沙子以及在沙子上寫的字都被她好好地用簸箕蓋著,鄉下那麼大的風,硬是不曾把沙子上的字吹散。
他看那地上的沙子,她從灶房提著竹筐出來,臉便紅了,低聲道:“勻哥,你教我的字我總學不會,我太笨了……”
那時候他定定地看著她,許多話想說卻知道不合適開口,隻在心裡暗暗發誓,等將來他考中了,日子寬裕了,必定買最好的筆墨紙硯,在溫暖舒適的大屋子裡手把手教她認字。
一日學不會,就教一年,一年學不會,就教一輩子。
但顧亭勻沒有想到,不需要他來教,旁人就教會了蘭娘讀書識字。
那人是如何教她的,教了多久?八年,算下來是兩千九百二十天,她與那人,在一起足足這樣長的時間,甚至還有一個孩子……
顧亭勻壓根看不下去書了,他覺得心裡針紮似的疼,連帶著呼吸都有些困難,可不想讓她看出來,隻能極力地忍著。
可每日裡麵對著她,一邊想著的是她答應了自己絕對不會走,一邊想的卻又是,那個孩子呢?她是可憐自己還是真的依舊愛著自己?若是陸回哪一日被減免了罪責回了燕城,她會不會去找陸回?
再看看自己這破敗的身子,顧亭勻忽然就覺得,她是因為自己可憐才留下來的,若是自己好起來了,她大約就又要走了。
趁蘭娘去洗澡的空,顧亭勻把彰武喊到了身邊。
“陸回與那孩子現下在何處?”
彰武如實道:“大人,陸回一家三口都仍舊在西北,現在是醫奴,為那邊的將士治病。他雖然說是犯了罪,醫術的確不錯,去了一年多救了不少人,在當地……還頗為受人重視。”
縱然知道陸回是戴罪之人,可那些受了陸回救命之恩的將士卻絲毫不肯瞧不起陸回,個個都稱呼他為陸大夫,就連負責看押陸回的幾個人,漸漸的竟都成了陸回的隨從似的。
而那個孩子也在西北軍營被人好生照看著,據說倒是挺健康的。
顧亭勻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她可曾問過他們消息?”
彰武遲疑了下,道:“夫人曾寄信到西北過,但那也是兩個月之前的事情了,也曾給那孩子寄過些日常用品。”
顧亭勻閉了閉眼:“寄的什麼?那邊可有回信?”
彰武心疼大人,卻知道大人不愛聽假話,也能分辨得出來假話,隻能硬著頭皮道:“是一些孩子穿的衣衫,還有小玩意兒,吃食,藥材。那邊上個月讓人帶過一封信過來。”
瞧見顧亭勻沒有回答,彰武又勸:“大人,夫人待您是真的上心,您病重之後夫人便從去西北的半路趕回來了,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您不行了,是夫人堅持給您針灸,把您救了回來。這一年多,屬下說實話,若非夫人,旁的任何人也無法把您照料得這樣好,您能醒來的幾率也很小,夫人她……”
蘭娘的付出,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彰武更是一點一滴地被折服了,他算是明白了,這二人對彼此的付出都超乎了常人的認知,但恰巧他們都值得彼此這樣付出。
顧亭勻斂著眸子,半晌才說道:“退下吧。”
彰武眼神有些複雜,但旁的也不敢多說了,很快還是出了屋子。
而顧亭勻靠在枕上,閉著眼,屋子裡處處都是蘭娘的痕跡,她身上有一種很特彆的清香,帶一絲藥香,又有一絲花草的香味,輕易聞不出來,可他鼻子敏銳,總是能捕捉到她的味道。
他愛極了那種味道。
甚至他也知道如今他能有這樣日日與她相見,得她照顧,晚間還能摟著她睡的日子,已經屬於上天特彆的恩賜了,可他還是控製不住地去想。
她究竟還愛那個人嗎?
她對自己,是憐憫還是餘情未了,她是否還惦記那對父子,想與他們團聚?
而會不會有一日,她又會悄然消失?
顧亭勻硬生生地忍下去這種情緒,可他根本瞞不了蘭娘。
這一日下了雨,蘭娘照顧他吃了午飯,讓他睡一會,她自己要去外頭料理才挖回來的草藥。
可顧亭勻根本睡不沉,他睡了還不到一盞茶時間,醒來就發現她還沒有回來。
外頭雨水順著屋簷滴答滴答往下落,除了雨聲天地之間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
偏偏那雨聲讓他心裡宛如有千軍萬馬在疾馳,顧亭勻忍了一會,喊道:“來人。”
彰武很快進來了:“大人,屬下在。”
顧亭勻沉聲道:“她呢?”
彰武頓了下,也不知道:“夫人約莫一盞茶功夫之前拿了個包袱出去了……”
說完這些,彰武也覺得不對,但實則這一年來無人防著蘭娘,人人都覺得她是不會走的,畢竟是她帶著大人回到了這裡。
可這人帶了包袱出去了,再結合從前的事情看,怎麼都有幾分懷疑她是走了。
彰武心驚膽戰的,可顧亭勻麵色平靜:“好了,你下去吧。”
等彰武才關好門出去,顧亭勻就猛地咳嗽了起來。
他越是忍越是想咳嗽到最後咳得都止不住,外頭彰武深深地歎息,但知道大人倔強是肯定不準他們進去的,隻能立即讓去找蘭娘。
可眼下一時半會竟然整個院子的護衛都不知蘭娘去哪裡了。
彰武未免也心急了起來,又到顧亭勻屋子門口聽了會兒,屋子裡人仍舊在斷斷續續咳嗽,可聽著那咳嗽聲就好似要把肺給咳出來似的,下一刻,顧亭勻對著床邊的痰盂猛地吐了起來。
他今日所吃的藥,以及飯食,幾乎儘數吐了。
這下彰武聽到動靜,忍不住了趕緊地進去幫著服侍他。
但他大老爺們,並不太會服侍,且這屋子一直都是蘭娘來安排的,搞半天手忙腳亂的,顧亭勻難受地揮手:“下去吧。”
彰武正進退兩難的時候,外頭蘭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