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多愁善感的,更是轉過頭去,用袖子拭去眼角的熱淚。
宋載言接過了薦書,隻覺得手中的書函有千斤重,訥訥不能語。
“我料想太守府的賞賜很快就會賜下來。我無父無母,亦沒有後人,待我走後,你們料理完我的喪事,取了剩下的,一起去建康,拿著文書,去國子學尋馬文才。”
梁山伯臉上帶著笑意,毫無吩咐“後事”的樣子,“我之前已經向馬文才去了信,告知了此事,你們拿著我的薦書,必能等到好的安置。跟著馬文才,比跟著我要有前途……”
“梁縣令!”
幾人呼道:“我等豈是趨炎附勢之徒!”
“這不是趨炎附勢。我看待百姓之心,與文才看待百姓之心,並無二致。我看待世道之心,與文才看待世道之心,也並無二致……”
梁山伯歎道:“但,我沒有他那樣的出身,也沒有他那樣的手段和資源,這也決定了我注定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
從一萬而成百萬易,從一而成一萬,很多人卻要走一輩子,也走不到。
彼之起點,吾之終點。
“與諸君共事,是這幾月來山伯最為快意之時……”
梁山伯向堂下諸人躬身。
好幾人已經哭的滿臉淚痕,卻隻能與梁山伯含淚對拜。
待眾人起身,隻聽得梁山伯振袖一揮,大聲笑道:
“梁某既已安排好‘後事’,便請諸君隨我做下最後一件痛快事!”
這一刻,梁山伯雖臉色蠟黃、嘴唇發白,那股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傲然卻毫不遜色於任何士人。
“那些大族認定我不會為了百姓開倉還糧,我便放了!”
他的神色暢快至極。
“隻有我將糧庫裡的糧還空了,才能逼著百姓從此放棄‘借糧為生’的日子。若秋收不上來糧食還官庫銷掉欠條,大家便一起餓死吧!”
那時候他已經死了,再也救不得任何人,也再也沒有什麼軟心腸的縣令替他們出頭。
要不靠自己,就等著賣身為奴,又或餓死街頭。
這等貨色,救他作甚?!
“縣令,不可!”
“令長,三思!”
私自開官倉,罪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如果不能在年底繳稅之前交上糧食,這便是大罪;但如果糧食交上了,太守府又有意高抬貴手,不過就會不痛不癢罰上一罰。
“你們怕什麼?我已經是將死之人!”
梁山伯的眉眼間儘是輕鬆之意,“我這一生,恐怕能夠任我心意率性而為的時刻,唯有這段時間了。”
“哎,我隻盼我的人生,能日日都如此刻才好。”
他喃喃自語著。
忽地,梁山伯在眾人悲痛的目光中,抬起手臂。
“牛班頭,諸位,隨我放糧!”
***
鄞縣中,人人都覺得梁山伯瘋了。
他拖著殘病之軀,核對出拖欠六族糧食時間最長、數量最多的四十戶人家,派出衙中最凶猛的差吏上門催糧。
除了四戶東拚西湊借到了糧食還了欠債的人家以外,其餘三十六戶都向官府打了借條,嚴明明年秋收之前奉還,否則官府將收沒他們田地,差送他們服役還債。
能在這世道有田地的,家中大多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也不會沒有壯丁。雖有幾年水災,可還會一次次借糧,不是懶,就是蠢,但梁山伯一棒子敲下去,該懶的不能懶,蠢的也不敢蠢。
農人的農田,就是農人的命。
在所有百姓的見證下,梁山伯和府衙的所有佐吏打開了縣衙的糧庫,將所有糧食都搬到了衙門口,一手拿著這三十六戶的借條按數將糧食還給士族派來的管事,銷毀了舊的欠條,一手讓這些農戶重新和官府簽訂下新的契約。
鄞縣的糧庫本就被楊勉和舊吏們假借“賑災”之名貪墨不少,即便梁山伯下令抄了他們的家財充公,待三十六戶的欠糧由官府全部替他們還清之後,也再剩不下什麼糧食了。
士族在催討欠糧,說明他們不想再借糧食與人;
官府沒有了糧食,說明秋後也沒有糧食再行賑災;
一時間,收到消息的鄞縣百姓們就像是突然開了竅一般,不但全家一起拚了命的伺候自己的田地,還自發的在農閒時間擴大溝渠、扒掉困龍堤上的殘磚片瓦,甚至由壯丁們去疏通河道,希望能憑借此舉度過今年可能不會泛濫的夏天。
與梁山伯剛來時的鄞縣相比,此時的鄞縣,宛如天壤之彆。
鄞縣後衙。
被梁山伯悄悄喚來的薑姓老農正欲下跪,卻被梁山伯一把拉了起來。
看到梁山伯滿身病氣的樣子,老者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唾罵了起來。
“這賊老天,怎麼就不願意讓好人有好命呢?!”
“外麵人都說您是放了蛟龍,被龍氣傷了,所以不長命,我呸!”
他啐了一口,抹著眼淚道:
“令長放了蛟龍,蛟龍該讓你長命百歲!明明是那些該殺的把您綁了,折磨了您,才傷了身子!”
梁山伯見薑老邊哭邊罵,哭笑不得地攙著他,反倒比他還要豁達一些。
“梁縣令,您救了我們鄞縣上下百姓,更是讓那些好吃懶做的貨醒了過來,您叫老漢來,是想要老漢乾什麼,您說一聲,哪怕是要掉頭的事情,老漢也絕不推辭!”
薑老漢拉著梁山伯的手,不停地許諾。
“哪裡敢讓老者掉腦袋。”
梁山伯心中實在是又感動,又惆悵,感受著對方手掌上的粗糙和溫度,他緩緩開口:
“老者家中子嗣眾多,想來耽誤一點農事也是不要緊的。實不相瞞,在下的身子,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我無父無母,亦無後人,現在又得罪了鄞縣大戶,怕死後連葬身之地都被糟蹋……”
“所以,想請薑老您,帶人替在下修一個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