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法僧稱帝, 為的就是名正言順的交出徐州,蕭衍的賞賜詔書一到, 他便連一刻都等不及的要把徐州獻給梁國,趕緊離開魏國這塊地。
經過徐州大捷這一役,元法僧十分肯定自己已經是魏國眼中的死敵了, 此番雖然僥幸得勝, 但隻要他還留在這裡一刻, 就覺得魏軍隨時會揮兵南下,萬一城破, 到時候挫骨揚灰都是好的, 就怕生不如死。
梁軍上下都知道這元法僧為什麼急著入朝, 心裡雖不屑, 麵上卻還要客客氣氣。派來的安撫使朱異完美的完成任務, 也急著一起入朝接受封賞, 誰知道徐州能在梁國手裡撐幾天?
萬一人還沒走徐州就換了個主,他的功勞也就飛了。
於是整個彭城的交接辦的極為倉促,元法僧不但帶走了自己嫡係人馬, 還要遷徙彭城三千多年輕力壯的衛戍士兵做奴仆, 逼迫他們隨之南渡。
照理說彭城既然歸了梁國, 那彭城的守城士兵也就是梁國人了,就算為了防衛的安全遷徙也該是梁國安排官員來處理,斷沒有將這些人從平民充作奴役的道理, 但是二皇子蕭綜竟然就這麼同意了。
若是以往, 馬文才可能並不會有多少觸動, 畢竟在本質上他和這些“貴人”沒有什麼不同,若換了他是元法僧,大約也會在彭城最精壯的男子裡精挑細選,取最年輕力壯的三千人作為自己的奴隸,畢竟是要投奔他國的,自己手中沒有力量,去了也隻是給人輕賤。
可大概是因為親眼目睹的緣故,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心硬如鐵的馬文才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還不夠心狠。
從彭城軍中抽調出來的軍隊,精神緊繃地注視著不停湧來的人潮,而從街頭排去一望看不到頭的隊伍,是像豬狗一樣排隊等著在額頭上打烙印的人群。
衛戍的士兵同時也有其他的身份,他們很可能是彆人的兒子、丈夫或是父親,然而今日之後,他們就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奴隸”。
火紅的烙鐵從炭盆中被不停取出,痛苦的嘶吼與空氣中焦臭的氣息說不上到底是哪一種更讓人膽寒,這樣痛苦的叫聲總是能讓滾滾向前的隊伍停頓那麼一瞬,然而隊伍兩側手持矛戈的士兵很快便會用手中的武器進行下一輪的驅趕,絕不給人退縮的機會。
偶然會有一兩個人滿臉驚惶地想要逃離隊伍,可惜跑不出幾步就會被硬生生拖拽回來,然後被送上隊伍的最前端,成為“成功插隊”到第一位的烙印之人,甚至連敷藥的程序都少了。
馬文才和陳慶之一身白衣,麵無表情地站在不遠處的人群裡,用沉默的姿態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
突然間,有人從馬文才身後使勁地推搡,想是要衝過馬文才和陳慶之之間的縫隙穿到對麵去,馬文才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佩劍,卻發現衝出去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邊哭邊跑,連鞋子跑掉了都不知道。
“阿爺!阿爺!”
那孩子一邊跑一邊這麼喊著。
“阿爺,你說好了打完仗就回家的!”
人群中某個麻木的男人突然身子一震,像是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來,嘶吼著朝著奔來的孩子大喊:
“宏兒,回去,你來乾嘛!回家去!”
“阿爺,阿爺!”
年幼的孩子隻會連聲地嚎哭著,“阿爺,阿爺!”
孩子奔出去的時候,陳慶之下意識地撿起了孩子跑掉的鞋子,追出去幾步,卻又在那孩子嚎哭出露出一個瑟縮的表情,停住了腳步。
“阿爺,你也帶我走!我和阿娘跟你一起走!”
叫宏兒的孩子已經奔到了父親的眼前。
一根無情的棍棒伸了過來,將孩子掃了個仰麵而倒,但動作還算柔和,並沒有傷人。
孩子的父親已經淚涕縱橫,連聲地向四周的士兵求饒:“差爺,差爺們饒了我兒子,他還是孩子,我去梁國,我沒想過逃的,你們放了他。”
邊求饒,邊對著兒子唾罵:“小兔崽子,你來乾什麼!我去梁國是去當奴隸的,你和你娘好日子不過當什麼奴隸!滾回家去,你娘呢?翠兒,翠兒,快把你兒子帶回去!”
男人的求饒和唾罵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讓原本還隻是喧鬨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
那孩子還在哭喊著要去找父親,可再來阻攔的已經不是那根棍棒,而是一根長矛。
“愣著乾嘛,要生亂了!還不把他拖走!”
七八歲的孩子力氣已經不小,那士卒用長矛的矛身蕩了幾下沒把人蕩開,麵色鐵青的武官眼見著就要發火,隻好作勢要捅那孩子,嚇他離開。
“快滾!快滾!留下來要做奴隸嘛!”
誰料孩子正要起身去奔向他的父親,原本下捅的姿勢變成了上迎,持矛的士卒也嚇傻了,竟沒有撒手。
“宏兒!”
“啊啊啊!”
一直注意著孩子的父親發指呲裂,再也顧不上什麼,衝出陣來。
然而這時救人已經來不及了,眼見著那孩子就要被紮個窟窿,突有一人從側麵狠狠踢來,將持矛的士卒踢得向一邊倒去,手裡的矛也脫了手。
踢人的是個身穿白衣的青年,衣冠勝雪,如今懷裡卻抱著淚涕直流的孩子,身後跟著個提著草鞋的中年人。
再一看,尚不知自己已經逃過一劫的孩子腳上,恰巧少了一隻鞋。
救人的,正是跟著陳慶之上前的馬文才。
經過此番,人群終於徹底暴動起來,原本因為恐懼還壓抑著自己的老弱婦孺們都跟著哭號,有的婦人不顧士卒圍起的人牆,奮不顧身地要奔向自己的丈夫,那槍林箭雨都視若無物。
婦人們身邊跟著的孩子見到母親離開,就哭得更加大聲,哭聲是會傳染的,孩子們的哭聲又引發了烙印隊伍裡男人的喊叫,一時間,哭喊聲、唾罵聲和喊叫聲四起。
戰亂平定的彭城,這一刻卻像是人間地獄。
哭喊聲中,還夾著對世道和皇帝的唾罵與詛咒,既詛咒魏國的皇帝,也詛咒梁國的皇帝。
這在平時是可以族誅的重罪,但此時局麵太亂,想要從人群裡找出詛咒的人實在太難。
馬文才雖然懷抱著那個沒了鞋的孩子,臉上卻沒有太多的表情,仿佛在思考著什麼,而他一旁的陳慶之,卻因為這些詛咒,表情變得越來越悲痛。
原本就擔心出事的武官用武器格開已經混亂的人群,總算擠到了馬文才和陳慶之的麵前,正準備命人將他拿下,可是一看到他的臉,卻嚇得咯噔一下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