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河北的戰場上。
和滎陽城外的陳慶之一般, 爾朱榮也迎來了一場大勝。
作為使用騎兵的宗師級人物,他在對騎兵的運用上極為高明, 而且恐怕善用騎兵的將領都長於各個擊破,爾朱榮也不例外。
對葛榮軍的一戰中,他在山穀中埋伏了精銳騎兵, 又用詐敗為手段, 伏擊了輕敵的葛榮軍, 最終親率騎兵殺出山穀攻其後路,大獲全勝。
葛榮在懷朔起兵時不過幾萬人, 而後六鎮紛紛舉事,在魏軍連年的討伐中相繼失敗, 這些起事的六鎮鎮將多為鮮卑人和鮮卑化的漢人, 他們因漢化的政策而失去了地位尊嚴和財產,是以即使失敗也絕不降服現在的政權。
結果在朝堂的輪番征討之後,六鎮兵馬不但沒有消亡, 反倒在人為的催化中加速了統一。六鎮本就是兄弟之城, 失敗了的起義軍在失去首領後便歸順到懷朔葛榮的旗下。
沒有幾年, 葛榮從一開始不過幾萬人的首領, 就變成了坐擁幾十萬之眾的大軍閥。
也因為葛榮軍的人數數倍與爾朱榮軍, 他才對爾朱榮不屑一顧十分輕敵, 慘遭大敗。
但即便如此, 這勝利來的也格外輕鬆了點, 讓爾朱榮心中極為不安。
待戰鬥結束後清點戰場, 仔細一算,果不其然,得到的結果當即讓爾朱榮怒發衝冠。
“你說什麼?葛榮率領的隻有十幾萬人?剩下十幾萬去哪兒了?!”
爾朱榮身體一顫,直覺中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難怪這幾日斥候探報葛榮軍中異動連連,他還以為是自己大軍壓境讓葛榮軍中起了變故,卻沒想到可能真相並不僅僅如此。
“誰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爾朱榮咆哮道,“不知道抓個葛榮軍中的將軍問一問嗎?難道讓本將軍親自去審問敵將?還有任城王那個小子呢?”
“啟稟大將軍,沒找到什麼任城王,問過普通士卒,都不知道什麼任城王。”
葛榮軍收容了任城王元澄的嫡子,即使在葛榮軍中也是秘密,尋常士卒根本不可能知道。
爾朱榮被自己屬下們的豬腦子打敗了。
“四周的路徑都被圍住了,要是任城王在葛榮軍中,不可能走脫,在投降的俘虜裡找一找,聽聞小任城王氣度容貌頗似其父,找找看有沒有氣度不凡、容貌俊美的年輕將軍,也許是喬裝成葛榮軍中的普通將軍糊弄過去了!”
他對其弟的情報深信不疑,既然任城王在葛榮軍中出沒的消息能傳到洛陽,那在高層之中就不是秘密。
爾朱榮的親信和幕僚們都知道任城王的名號對整個魏國的意義是什麼,爾朱榮親自率軍來攻打葛榮,消滅六鎮勢力是假,解決任城王才是真。
所以整個爾朱榮的軍中幾乎是用了翻天覆地的架勢,來找可能存在的“任城王元彝”,還真的在葛榮軍中找到了這麼一員符合“任城王”資格的小將。
被搜出來的小將身材修長,一雙劍眉斜插入鬢,長得儀表堂堂,一望便非同凡人。
即便被七八個爾朱軍中的壯漢用繩索縛住,此人也毫無慌張懼怕之色,一雙眼充滿警戒之色地望向四周,尋找著可以逃脫之機。
爾朱榮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非同凡響”,於是心中的期待就越發強烈了。
他看著被綁來的小將,突然哈哈大笑。
“任城王殿下,實在得罪了,請恕軍漢們粗魯無禮之罪!”
被綁著的小將被一聲“任城王”喊得滿臉迷茫,而後迅速明白了過來。
他知道自己要不解釋清楚,便隨時可以人頭落地,急忙叫喚道:
“我不是什麼任城王,我是武川宇文閥主的小兒子宇文泰,我父親宇文肱是武川宇文部族的首領,大將軍帳下賀拔嶽將軍與我父親是世交的契兄弟,隻要喚來一問便知!”
賀拔嶽早些年跟隨了爾朱榮,曾經還去信邀請過宇文泰之父,那時候宇文泰已經有了起義之心,所以拒絕了他的邀請,但兩家的情誼非同一般。
爾朱榮見到他這種刀斧手就在身前還能侃侃而談的氣勢,雖然心中根本不信,但還是叫人將賀拔嶽召了過來。
後者一進帳就吃了一驚,脫口道:“宇文賢侄,你怎麼在這裡!”
即便爾朱榮什麼都沒說,宇文泰也從他的“試探”裡將前因後果搞清楚了,此時三言兩語將當前的情形說清,又求賀拔嶽為自己“正名”。
賀拔嶽果真言之鑿鑿對方是武川鎮宇文閥的幼子,又說出他頸後有小時候淘氣和他兒子一起爬樹摔下的劃痕雲雲。
爾朱榮派人檢查宇文泰的後頸果真如此,再找了幾個賀拔嶽的舊部與俘虜的宇文族族兵一問,俱是證明了他的身份。
此時爾朱榮的失望已經溢於言表,即使愛才心切的他在葛榮軍中發現了一員潛力無窮的小將都讓他無法振作起來。
宇文泰知道自己是豪酋之子很難活命,要向逃脫性命之憂還得係在麵前這位梟雄身上,所以雖然依然受困於對方,卻好似不經意地“咦”了一聲。
“你們是在找任城王嗎?可是他幾天前就已經被懷朔的賀六渾救走了啊!”
賀拔嶽也不愧是老謀深算之輩,立刻發現了這是世侄的自救之舉,大喜過望說:“黑獺你知道些什麼,速速說來!”
他急切之下,連宇文泰的鮮卑小名都喊了出來。
爾朱榮也正想打探現在葛榮軍中的情況,隻是他生性多疑,找不到可相信的人選之前,生怕中了敵人的混淆之計。
如今看這小子頭腦清晰,又有賀拔嶽作保,連爾朱榮也驚喜了起來,向前微微傾身,要聽這宇文泰說明葛榮軍目前的情況。
這宇文泰雖然年幼,但他出身武川最大的豪酋之族宇文部族,而且父親和兄長都在官軍對六鎮叛軍的征討中戰死,所以他以弱冠之齡統領著武川宇文部族數千的兵馬,即使在葛榮軍中也無人敢小視他,知道的事情也自然比那些普通軍主要多的多。
更喜得是他口齒伶俐說話又有條理,沒有多久,爾朱榮就得知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原來小任城王逃脫了河陰祭祀的那一場殺戮後,由任城王府的親信和家將護送著抵達了葛榮軍中,但葛榮卻並不知曉,而是葛榮軍中一位極得人望的將領賀六渾收留的。
這位賀六渾和葛榮同出懷朔,算是葛榮的嫡係兵馬,但素有大誌,家中又曾受到任城王元澄的庇護,對這小任城王就十分照顧。
賀六渾在葛榮軍中交好了不少首領,其中有四五位都是他的結拜兄弟,這些人都曾在任城王帳下作戰過,在得知了任城王的身份後,一直和賀六渾一起庇護著避難到此的小任城王。
但他們畢竟時常在外征戰,沒多久小任城王的身份就被人發現了,葛榮被帳下諸多將領說服沒有殺了任城王,而是準備聽從他們的建議以任城王為“旗幟”,得到大義的名分,名正言順的入洛。
可惜葛榮錯誤的估計了六鎮子弟對“拓跋宗室”的忠誠度,尤其是對曾經照顧六鎮子弟頗多的任城王一脈的。
自任城王的身份暴露之後,葛榮軍中諸多將領都對任城王元彝擁護有加,還有散儘自己多年征伐的家財為任城王購置所需、添置親兵甲胄的,這讓葛榮不由得深深地忌憚起任城王來,很擔心手下的人擁立了任城王為主。
除此之外,葛榮畢竟是鮮卑胡將出身,有洗劫戰利品作為戰勝獎勵的習俗,在外征戰過程中多有殺戮,動不動就劫掠一空發動屠城。
任城王抵達葛榮軍中後,多次約束葛榮帳下的將領進行這樣的行為,他們聽從任城王的勸說有所收斂,葛榮所得的戰利品就大大縮水,對任城王也就越發不滿。
到了後來,葛榮嫡係和賀六渾嫡係之間的矛盾就越來越大,加上睢陽北海王稱帝後,賀六渾建議為了“大義”也該讓任城王“稱帝”,終於讓野心勃勃的葛榮對任城王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準備秘密殺死任城王。
結果也不知是賀六渾在葛榮的身邊安插了探子,還是準備不密,這件事泄露了出去。
恰好遇到爾朱榮率領大軍親自前來剿滅葛榮軍的關口,賀六渾便秘密說動了葛榮手下八位親近任城王一係的軍主先發製人,率領了六七萬人一起護送任城王逃走了。
賀六渾將任城王劫走,葛榮軍中頓時一片軍心動蕩,再加上爾朱榮凶名在外,便又有五六萬人以此為借口離開了軍中,或是回鄉、或是準備投奔他人,導致後來葛榮對抗爾朱榮時敗的如此迅速。
說起來,這宇文泰也是倒黴,他們宇文一族其實沒想過造反,隻是六鎮起事,他們宇文閥不得不被裹挾著一起起事,父兄還在這場動亂中喪生,他們武川的兵馬又被葛榮軍圍困,不得不投降歸順。
當初任城王來到軍中時,他和大部分首領一樣,以為能憑借“從龍”之功擺脫亂軍的稱號,覓個將軍或王侯當當,結果葛榮竟然生出了殺死任城王之心,他頓時也和其他豪酋一樣懷疑起葛榮的智商,原本也是要率部離開葛榮軍的。
而且他離開葛榮軍還不是準備去彆處,正想要投奔在爾朱榮帳下的世伯賀拔嶽,結果走半路上被當葛榮的逃兵給爾朱榮的軍隊抓住了。
這也幸好他走的早,沒有和葛榮的人馬在戰場上一起消耗,武川宇文部的人馬主力猶存,宇文泰才有底氣在這裡侃侃而談。
爾朱榮聽到這裡,臉色陰沉萬分。
他以為自己消滅了葛榮的大部,基本已經贏得了勝局,結果一轉眼才知道原來消滅的隻是葛榮一半的人馬,真正有用的勢力早就已經脫身。
那賀六渾的名聲他即使在爾朱川時也是聽過的,以交遊廣闊聞名,他本就是六鎮豪俠,而且無論是京中洛陽的羽林軍中,還是各家門閥的豪族子弟,甚至各地的雇軍、在外的遊俠裡,皆有他的知交。
當初葛榮能坐擁幾十萬各地來歸附的敗軍,也是因為賀六渾在葛榮帳下,這些人來投奔故舊的緣故。
如今葛榮已被俘,卻走脫了最重要的任城王和帳下一呼百應的賀六渾,這一仗雖然大勝了,卻勝得讓人五心煩躁,全身都不得勁。
而且好像上天特彆厭惡這位“大將軍”似的,爾朱榮剛剛決定派騎兵去追趕找尋任城王與賀六渾的蹤跡,帳外就收到了來自南方的急報。
“報!大將軍,滎陽失守,上黨王大軍援助滎陽,在滎陽城外大敗!”
帳內除了宇文泰,皆是爾朱榮的親信,聞言大驚失色,連忙召了送信的傳令兵進來,才發現對方渾身浴血,已經在昏厥的邊緣。
再一問,原來陳慶之的白袍軍居然攻克了滎陽,借滎陽城防等到了援軍,爾朱世隆臨陣脫逃讓出了側翼,十萬大軍和滎陽城的白袍軍裡外夾擊,元天穆的攻城部隊頓時潰敗,死傷慘重,隻能丟盔棄甲拋棄物資倉惶敗逃。
這一通戰報,讓原本就鬱氣難散的爾朱榮越發心煩氣躁,再聽說在葛榮軍中失蹤多時的任城王赫然在滎陽城外的援軍裡,當即怒發衝冠,拔刀砍死了那名傳信兵。
可憐的傳信兵千裡迢迢而來,也不知道中途跑死了幾匹馬,就這麼死在了主帥的營帳裡,那頭顱骨碌碌從軀體上滾下,一直滾到了被縛跪地的小將宇文泰麵前。
宇文泰看著膝前那小兵的頭顱,見著他臉上一片傷痕,死時還帶著疲憊的神色,心中不由得冰涼一片,開始懷疑自己投奔賀拔嶽的選擇。
帳中諸將都是南征北戰的軍主,有些對於傳令兵成了出氣筒不以為然,有些卻隱隱有惻然之色。
宇文泰將他們的神情一一看在眼裡,冷不防對上了賀拔嶽的目光,再見對方向他微微搖了搖頭,隻能心中歎息一聲,低下頭閉上眼,強製讓自己的目光不要往身前的傳令兵頭顱上看去。
爾朱榮一口鬱氣泄出,倒沒有和大多數“前輩”一樣被陳慶之氣到吐血,他身邊的親信幕僚見他情緒還算平穩,急忙建議道:
“將軍,滎陽離洛陽已經近在咫尺,當務之急,是該立刻領軍回援,以防洛陽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