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慶之和蕭綜交流的時候,馬文才其實一直在觀察蕭綜的境況。
這位豫章王殿下被帶到洛陽後, 其實日子並沒有過的多差。
他是以東昏侯遺腹子的名義留在魏國的, 在魏國動亂之前,依舊以諸侯之禮待他, 在用度上沒有苛刻。
蕭寶夤為了表明對兄弟子嗣的“禮遇”,也多次派人贈與他宅邸、馬匹、奴仆和金銀, 並囑托在京中的妻子照顧他。
後來,梁帝為了不讓兒子在北方吃苦, 甚至拋棄了對蕭寶夤的仇恨開通了互市,就馬文才所知, 就梁國商隊以經商理由向洛陽這位殿下輸送的金銀, 就足以讓一個貧窮人家三代都不愁吃穿。
蕭綜是皇子出身,從小錦衣玉食, 在吃穿用度上無一不精, 花夭保護他離開時給了他足夠的準備時間,他既有錢又有人,哪怕出家避禍也不會受苦。
然而在這位皇子的禪房裡, 卻看不到一件名貴的物品,飲水的是粗製的茶碗茶壺,座下的是普通的草編蒲團, 牆上掛著蕭綜自己寫的一幅字,除此之外, 並無什麼裝飾之物。
永寧寺也是北魏的大寺, 魏國有名的僧人都會來這裡講經、開課、收徒, 即便是普通僧人的屋子裡,也不會這麼寒酸。
蕭綜的金銀財帛去了哪裡?他又為何一改往日的富貴習性,簡樸寧靜起來?
下意識的,馬文才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脫離了他的預料之外,而這一切都與自己麵前的二皇子蕭綜有關。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哪怕馬文才在怎麼算無遺策,他畢竟人在梁國,不可能對遠在千裡之外的魏國了如指掌,尤其馬文才留在永寧寺的耳目自蕭綜到來後都收斂了不少,消息便更難打探。
等馬文才收回暗中打量的目光後,便看到陳慶之雙眼含淚的請求蕭綜和他一起回建康。
“這該是如何傳奇的一幕啊。”
馬文才在心中喟歎著。
“史書會怎麼記載這一幕呢?忠心耿耿的將軍為了救回流落異國的主君,十餘月內連下三十二城、大小四十七戰,從考縣一路攻破直洛陽,連克虎牢、軒轅二關,可謂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隻要蕭綜回到建康,恐怕連天下的格局都會改變吧……”
可如果蕭綜回不去呢?
就如同要和馬文才的所思所想呼應一般,原本應該和陳慶之“執手相看淚千行”的蕭綜,卻在沉默良久後,一聲歎息。
“先生覺得我現在適合回去嗎?回了梁國,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殿下何出此言?殿下難道還要為東昏侯那樣的昏君繼承香火嗎?您可曾想過遠在建康的陛下?!”
陳慶之大驚失色,完全不明白蕭綜為何會有這樣的問題。
“三載的時光,我國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多少兒郎血灑他鄉,為的就是能讓您和陛下團聚啊!”
“陳將軍,現在的我,背負著東昏侯之子的罵名,在梁國人眼裡,我既不是梁國的主人,也不是梁國的臣民,隻是個連累梁國丟了徐州的亂臣賊子罷了。”
他苦笑,“而在魏國人眼裡,我既不是蕭寶夤那樣名正言順的國君之後,身邊也沒有任何以齊國人自居的‘百姓’。”
“過去的幾十年裡,我的母親告訴我,我的父親是昏聵無道的東昏侯,我要我為生父報仇、為齊國立誌;我的親叔叔在魏國,宮裡所有的人都不是我的親人,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所有的人都要在某個時刻被拋棄……”
陳慶之的眼睛越睜越大,幾乎不敢相信耳邊聽到的宮闈秘聞。
就連馬文才都吃了一驚。
他,他竟然就這麼把他說出來了?
“我一生的悲劇,便始於這個謊言。”
蕭綜語氣平靜,好似在說著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人。
“二十歲以前,宮裡沒有我的同胞手足,宮廷外沒有我的心腹能人。”
“我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重用任何人。”
“有關於我身世的秘密就像是懸在我頭上的劍,我時刻都在提防著那把劍落下的時刻。為此,我不願親近妻子,既不納妾,也不生子,從不蓄養門客,為的就是他日我身份暴露。如此,我不必拖累彆人,也不用肩負責任。”
他眉間的輕蹙 揮之不去的惆悵,他眼中的嘲諷依然如往日那般淩厲。
“……而我的母親,從二十八年前東昏侯自儘的那刻起,就一直在期待著和他‘團聚’,時時勸我不必顧及她的生死。”
“我無人可用,無人可信,人單力微,隻能借助利用我母親的前朝餘孽暗地裡搜刮不義之財,為我他日‘落難’時的能夠從容遁走留有後手。我毫無顧忌、毫無廉恥,隨心所欲,旁若無人,心中充滿激憤,眼裡全是‘沙子’。”
“殿下,您不會是任何‘旁人’的兒子,您隻會是陛下的兒子。這世上難道還有做父親的認不出自己親生骨肉的事情嗎?”
陳慶之不可思議道:“吳貴人,吳貴人為何要撒下這樣的彌天大謊啊!”
“她也隻是個求而不得的可憐人罷了。”
蕭綜對母親的“愛”,從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東昏侯之子的那一刻起,便跟隨著那道詛咒般的謊言一同消逝了。
“我的出生是她‘不貞’的汙點,是她背叛了東昏侯的證據,如果不是用這樣的‘身世’麻痹自己,她根本沒辦法在滿是東昏侯和潘妃陰影的宮廷裡活下去。”
“我一直在等著那把劍落下來,我也曾無數次設想過那把劍會如何落下來,卻從沒有想過,這把劍是我自己揮下來的。”
蕭綜嘴角帶著一抹笑意,輕輕撫摸著手腕上的傷痕。
那是在徐州被俘後因捆綁而落下的傷口,傷勢在看押過程中沒有得到妥善的治療,最終落下了兩道猙獰的疤痕。
雖然已經有了某種猜測,但聽著當事人說著有關他自己的“故事”,總是分外讓人覺得驚心動魄,百感交集。
即便是被蕭綜陷害差點死在山穀裡的馬文才,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蕭綜,要比在梁國的蕭綜可愛的多。
他曾是一個很難讓人喜歡的人,過去的他總是愛用譏誚的言辭與人爭鋒相對,讓人難以下台,雖然他很少說謊,而他難聽的話語裡也往往包含著旁人不願承認的真相,可身為一位“君子”,就要有能夠容納百川的“器量”,和能夠容忍他人缺點的“寬容”。
過去的他,既容不下彆人,也容不下自己。
現在的他,已經可以容得下自己,也容得下彆人了嗎?
“殿下,既然您也知道這是個謊言,又為何不願回去呢?陛下春秋鼎盛,您也風華正茂,此時正該是修補多年來的遺憾、以儘人倫之孝的時候啊。”
陳慶之唏噓過後,眼中隱隱有了同情之色。
“陛下會派臣與馬侍郎來到這洛陽,便沒有對此事有任何芥蒂,朝中的大臣因張長史的逃回也大多知道您離國的真相,多半不會反對您歸國……”
“陳將軍,我造的孽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