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綜突然拔高的聲音,打斷了陳慶之的勸說。
打斷聲乍起而收,蕭綜又回複了平靜,對著陳慶之搖了搖頭:“旁人不知曉我的罪孽,我自己卻知道。”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一旁默然不語的馬文才,冷聲道:“你可知,馬文才被困絕龍穀不是個‘意外’,乃是我為了‘公報私仇’設下的死局?”
陳慶之怔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他其實已經猜到了,卻不能向皇帝稟報,多年來都愧對這位同僚嗎?
蕭綜將手掩入袖中,又歎:“你可知,我早知道修建浮山堰是蕭寶夤為了破城而設下的詭計,卻一直冷眼旁觀,甚至坐收漁利?”
陳慶之亦跟著歎氣。
當年浮山堰一行,本就是他去調查的。
崔廉與酈道元忘年之交,本可以是一場傳唱千古的佳話,卻因浮山堰之事落得個倉惶奔逃的結果。
蕭綜會和陳慶之說起他的“罪孽”,便是知道這位跟在父皇身邊的先生,怕是最能了解他說的是什麼的人。
“我常常想,像我這樣不忠不孝的罪人,上天為何還要不停的給我機會,先是讓我無意間戳破了精心編織的謊言,又讓我親手斬斷了自己的桎梏……”
“後來,我悟了。”
蕭綜又摩挲起手上的傷痕,有感而發。
“上天給我這樣的機會,不是為了讓我爭權奪利,也不是為了讓我彌補遺憾,而是讓我‘中止’更大的惡,以還在梁國造下的‘業’。”
“所以,我不能回去,也不願回去。”
終於聽到了蕭綜說出了自己的意圖,陳慶之卻絲毫沒有為之感動,反倒五內俱焚,甚至從蒲團上難以自抑地站了起來,直直地看著這位殿下,仿佛麵前這位殿下已經瘋了一般。
從考縣到洛陽,七千人,拖著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異國世子,他用了多少心力和人命,才能站在此處?
如今雖然已在洛陽,可是強敵環伺、內外交迫,局麵危如累卵。
陳慶之並沒有在魏國封王拜將的企圖,哪怕北海王對他再怎麼禮遇,遲早也是要分道揚鑣。
他原本思忖著在雙方徹底撕破臉皮之前,趁著北海王還未在洛陽站穩腳步,隨意找個理由領著蕭綜便回返梁國。
現在北海王既有名份又有實權,雙方尚在“蜜月期”,隻要能一路順利回返,無論是陳慶之的功業,還是陳慶之的任務,都能善始善終。
可現在蕭綜在說什麼?
他不願回去,也不能回去?
“死了那麼多人……死了那麼多人……!”
陳慶之氣喘如牛,怒目而視,幾乎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將拳頭揮到眼前這個削瘦的年輕人身上。
他的怒火充溢胸中,可為人臣子的尊卑之感影響了他的言行,使他無法說出更“過分”的話,做出更“過分”的事來。
可一旁的馬文才卻沒有這樣的顧忌。
“你可知為了殿下您,陛下此刻怕是已經陳兵邊境,隨時要發動一場戰爭了?”
馬文才的嗤笑聲在鬥室中響起。
“為了救您,陛下連褚向都重用了,徐之敬被點了太醫令,千裡迢迢隨我們來了洛陽。”
他嘲諷著,“滎陽一戰血流成河,埋骨在他鄉的義士永遠無法等到骨肉團聚的一天……”
“殿下,您的‘機會’,不是上天給的,是建立在無數人的性命之上的。”
“我不回去,戰爭隻會發生在魏國境內,我若要回去,戰火就要燒至梁國了。”
蕭綜不驚不怒,亦無惻然,低眉斂目念了聲佛號,長歎一聲。
“我在魏國數年,眼見著魏國如何因權位之爭國破家亡、血流成河……”
他的目光中已然有了悲憫之色。
“胡太後與親子奪權,毒死的宗室如同豬狗般倒在溝渠之中;爾朱榮來了,說是要替皇帝報仇,殺儘了洛陽的官員和宗室,那孟津裡的血水三天三夜都沒有流乾淨。”
“從洛陽城聞訊出城收斂屍體的公卿人家將城門都堵的水泄不通,內城中幾乎人人戴孝,無數家破人亡的高門頃刻顛覆,隻能攜老扶幼的逃出洛陽……”
蕭綜在魏國這麼多年,雖肉體上沒有承受過折磨,但遠離故鄉、內外交困的尷尬,使他早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天潢貴胄。
魏國的政權更迭就像是上天有意呈現在他麵前的警示,一遍遍地拷打著他的內心,洛陽曾經發生的一切,都讓他不寒而栗。
“為了平息連年的戰亂,成年的男子被征役,無數的婦孺成為寡婦,無數的孩子變成了孤兒,洛陽內外,無論貧賤富貴,一樣悲苦。洛陽尚且如此,洛陽之外呢?”
蕭綜搖頭。
“說了不怕你們笑話,過去的我,心中隻有怨懟激憤,腦中隻有複國的大計。百姓在我眼中,是書本上的一個詞,大臣們嘴裡的一個理由,既入不得我眼,更入不得我心……”
一個注定不能登上皇位的人,一個注定不是他“故國”的國家,百姓又與他何乾?
“我生於廟堂高宇之中,又長在富貴繁華之地,即使浮山堰浮屍千裡,對我而言,那千萬性命,也不過是個數字而已。”
他表情澀然。
“可現在不同,我既然已經知道了戰爭的惡果,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它蔓延到梁國?現在的我,君不君,臣不臣,無論要想在何處站穩腳跟,都隻能用強硬的手段,最終無非是兄弟闔牆,國家動亂,小人趁機而起,胡虜趁機而入……”
望著麵前兩位“梁臣”,蕭綜又一次發出了剛開始的疑問。
“現在的我,真的適合回去嗎?”(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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