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褚向的話馬文才一句都不信一樣,褚向對於馬文才的話, 也並沒有尋常人那般“熱血上頭”。
兩個都同樣聰明絕頂也同樣韜光隱晦的人, 都太明白什麼叫“逢人不說真心話,老虎嘴裡卡點油”了。
但這並不影響他們暫時“結盟”合作, 以獲得雙方都想要達成的目的。
在褚向和馬文才私下“結盟”之後, 馬文才叫來了徐之敬, 告知了蕭寶夤和褚向現在麵臨的困境, 並且把自己說給褚向的話又說了一遍。
他向徐之敬給出的理由很簡單, 他需要魏國亂,越亂越好,而褚向是比其他人更值得結盟的對象。
如今的魏國, 早已經不是當年雄主上馬百萬雄兵可得的魏國了,連年的內亂使得魏國兵力匱乏,這一路又給陳慶之消耗掉了不少, 再加上爾朱榮和元天穆帶走的部隊,無論是爾朱榮那邊還是魏國這邊,可用的兵力都不多, 否則也不需要向柔然借兵。
而蕭寶夤這支軍隊的作用, 就顯得至關重要。無論是攻是守是割據一方,都是不容小覷的一支勢力。
這支勢力落在旁人手裡, 隻會讓事局變得更複雜。
蕭寶夤若不死, 大權沒有旁落, 這支軍隊就隻能一直按兵不動等待主將的痊愈, 可蕭寶夤要死了, 繼任者為了服眾,是無論如何也要將潼關強攻下來的。
徐之敬不是傻子,一聽就明白了什麼意思。
“你想讓我將蕭寶夤的命保住,但又不能讓他大好?”
他咋舌道,“你這一出可真是狠,就不怕褚向因此對你生怨,從此恨上你?”
“我和他如今各為其主,我若不幫他,蕭寶夤必死,現在我都能幫他留下蕭寶夤性命了,總要付出一點代價,他要怪就該怪行刺蕭寶夤的人,怪我有什麼用?”
馬文才召徐之敬來不是為了彆的,正是為了敲打他,“我知道徐兄你和褚向是莫逆之交,但我們現在是在魏國,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元冠受明擺著不想讓我們那麼容易的回去,隻想消耗我們的兵馬,到了目前這個境況,能少對上一場仗都是好的……”
“你放心,我們徐家的根基在南朝,我不會忘了自己的目的。”
徐之敬的士籍還等著梁帝恢複,當然不會這時候倒向蕭寶夤,褚向也許能請動他救人,卻不能請動他改換門庭。
馬文才得了他的保證,這才鬆了口氣。徐之敬性格高傲古怪,但他既然說了會幫自己,就絕不會臨陣背叛。
鑒於蕭寶夤的傷勢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變化,馬文才也沒有耽擱,在見到褚向的第二日就準備好了通關文書、打點好了相應的官員,將兩人送出了潼關。
過了潼關,一路到長安的道路卻沒有那麼戒備森嚴,幾乎是毫不設防的就讓他們到了長安城下,也足可見蕭寶夤現在的傷情已經重到無法控製局麵的地步了。
事實上,原本就被傷痛折磨到瀕臨崩潰的蕭寶夤,在收到洛陽傳書的那一刻,便難以承受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打擊,直接昏了過去。
主君昏了過去,整個長安自然亂成一片,而蕭寶夤被族滅的消息更是讓原本就動蕩的人心變得複雜難辨,有些以前不敢想的念頭也隨著這個消息在私下蠢蠢欲動,隻是因為蕭寶夤積威太重,一直被壓著而已。
除了主君傷勢沉重的打擊以外,“複國大業”後繼無人也是籠罩在這支軍隊頭上的陰影。
自古起兵的,都需要有一個理由,或是清君側,或是匡扶正道,這是整支部隊凝聚力的核心,也是整支部隊的行動目標,而蕭寶夤的軍隊,是打著“回複齊國正朔”的旗號起兵的。
蕭寶夤自不必說,蕭寶卷一母同胞的弟弟,真正的齊國皇室後裔。
他的兒子也是血統尊貴,其母是孝文帝的女兒南陽公主,其父是齊國國君之子,何況蕭寶夤沒有妾室,所有兒子都流著魏國和齊國兩個國家的皇室血脈,若是他們之中有任何一人到了長安,都沒有人會如此犯愁。
但洛陽那位實在太凶殘,一坐穩位子就讓蕭寶夤絕了後,這“複國大業”如今就變成了一團笑話,如同清晨出現的朝霧,隨時都會消散的乾乾淨淨。
蕭寶夤昏迷了整整兩天,就連長安城中都已經準備好了要辦喪事,可惜也不知是老天見他太過可憐網開一麵,還是褚向真的為他帶來的“喜氣”,原本應該重傷瀕死的蕭寶夤,竟在這天的早上睜開了眼睛。
褚向領著徐之敬沒命地跑到了長安,待看到長安城中一片縞素時差點摔倒馬下,還以為蕭寶夤已經去了全城戴孝,還是徐之敬提醒才想起來舅舅一家遇難,長安城也是要為世子掛孝的。
蕭寶夤派給外甥的侍衛都是多年跟隨他的親兵,也是還在齊朝時就護衛的老人,有他們證明褚向的身份,再加上蕭寶夤突然醒了,就算有人再怎麼想阻攔,也還是讓褚向沒費多少時間就見到了蕭寶夤。
徐之敬作為醫者跟著褚向入了長安,進了行宮,經過一番搜查後才見到了這位赫赫有名的諸侯、如今已經祭天登位的“大齊皇帝”。
蕭寶夤身邊的心腹親信之輩大多沒見過褚向,所以當褚向走入室中時,所有人都震了一震。
不為彆的,概因這褚向和年輕時的蕭寶夤實在太像了。
再一想蕭寶夤和晉陵長公主是龍鳳胎、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再加上外甥多像舅,如此相像倒也合情合理。
可即使是蕭寶夤的幾個兒子也沒褚向如此相似的,這種事情也算少見,自然不免嘖嘖稱奇。
也難怪這褚向這麼快就能通過層層盤查見到蕭寶夤,就這張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蕭寶夤流落在外的兒子,誰敢阻攔?
甥舅兩人相見,自然也十分激動。
哪怕蕭寶夤因病纏綿與病榻之上,見到褚向真拋下故國千裡迢迢來了,竟拖著殘病的身子起了半個身,整個人向前探去:
“好孩子,辛苦你了……”
他和褚向長相有八分相似,身材卻毫不相仿,褚向骨架弱質纖細,蕭寶夤卻肩寬腿長身材高大,褚向的長相能讓滿朝公卿忍不住頻頻側目,褚向的母親年輕時追求者滿布建康,亦可見蕭寶夤年輕時該是如何俊俏風流,否則也不會流落魏國後還能讓南陽公主心生仰慕而下嫁。
可就這麼一個風流人物,現在卻嘴唇烏青,臉色晦暗,整個人蜷縮在病榻上,隻是起了半個身子都像是已經去掉了半條命,哪裡有一方梟雄的樣子?
“外甥來晚了!”
褚向一見舅舅這個樣子就撲倒在榻前,泣不成聲。
甥舅二人相對落淚了一會兒,褚向才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轉過身招了招徐之敬,又轉頭對蕭寶夤說:
“舅舅,我請來了我的好友,他是東海徐氏的嫡係子孫,曾是梁國的太醫令,請讓他為您診治!”
“主公不可!”
蕭寶夤榻前有一文臣連忙阻止,用懷疑地目光看向褚向道:“梁國的醫官,怎麼會來醫治陛下?怕是梁國蕭衍那老頭兒趁機加害陛下的奸計吧!”
“是啊,主公,您這外甥和您多年未見,怎可輕易相信?”
“陛下,還是……”
“無妨……”
蕭寶夤氣若遊絲,無力地搖了搖頭,“我這樣子,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彆?何況褚向是我的親外甥,如今這種情況,和我的親子也沒有什麼區彆,見他如同見我,不必生疑。”
這一番話,幾乎是直接宣布了褚向的身份和地位,也敲打了這群親信的“好心”,好幾個城府不夠深的,直接就黑了臉,用懷疑而戒備的眼神看著褚向。
褚向多年來一直跟寄人籬下沒什麼區彆,最是會察言觀色,自是看見了這一屋子神色各異的“臣僚”,卻依舊視而不見一般,隻顧著關心蕭寶夤的傷勢。
“我要治不好,能治好的人也有限。”
徐之敬是什麼狗脾氣,連皇帝和二皇子都敢懟的人,哪裡會受這種氣,“你們要不相信我,可以另請高明!”
“徐兄……”
褚向最了解徐之敬的性格,請馬文才放他來這龍潭虎穴已經是對不起人家,哪裡敢讓其他人折辱他,連忙苦笑著拉起他的袖子,溫聲婉言相勸,“你彆和他們慪氣,先看看舅舅的傷……”
這幾乎是低聲下氣了,蕭寶夤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過來,大喜道:
“這位可是‘醫神’徐文伯的後人?”
“正是,他是徐文伯的嫡孫,是我在會稽學館讀書時的同窗。”
褚向生怕徐之敬拂袖而去,緊緊拉著他的袖子。
醫神徐文伯的名氣太大,他的堂兄弟醫術遠不如他,當年因戰亂被擄到魏國後也一直任到太醫令,可見醫術之高明,這位是徐文伯的嫡係子孫,還曾是梁國的太醫令,當即有人一改剛才的態度,向他跪下狠狠甩了自己一記耳光。
“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為陛下醫治,徐太醫之後要殺要剮,在下聽憑處置!”
徐之敬被順毛摸了幾把,這才上前掀開蕭寶夤的傷口開始診治。
傷口的敷料被掀開的那一刻,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彌漫在空氣中,傷口亦有膿液向外滲出,從肩膀到整個左臂已經完全腫脹潰爛,怎麼看怎麼可怕。
然而徐之敬比這還惡心的傷勢都見過不少,眼見這傷口惡化成這樣,反倒更湊近了點,還將手指從他肩膀上的血洞中伸了進去旋了一圈,帶著爛肉和膿液拉扯了出來。
這一下痛得蕭寶夤慘叫出聲,一旁戒備著的諸人也是看的頭皮發麻,而徐之敬卻隻是麵不改色心不跳地對著光研究了下那塊爛肉和膿液。
“齊王的體力和毅力實在是了得,尋常人傷成這樣,怕是幾天前就已經死了,就算沒死,這般痛苦也早讓人放棄了求生的欲望,你的身體實在強健,竟然能撐到現在。”
徐之敬檢查完了之後對蕭寶夤也不無敬佩。
他是梁國人,對蕭寶夤隻用“齊王”而不用陛下相稱,是在提醒自己沒有投效之意,隻是現在所有人都在關心蕭寶夤的傷勢,並沒有人在意這點問題。
“可還有辦法治?”
褚向連忙詢問。
“之前醫治的醫者可在?”
徐之敬沒有給出結論,反倒詢問之前的醫官。
蕭寶夤鎮守南境那麼多年,自然有最為信任的醫官,也養著一批醫術精湛的醫者,這些人出了事就被召集了過來,一直都在照料蕭寶夤的傷勢,立刻都被找了過來。
徐之敬仔細詢問了他們一直處置蕭寶夤傷勢的辦法,又詳細問了他們用的藥、更改過的方子,而後便像在太醫院中那樣將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
“一開始為什麼不立刻敞開傷口,現在是春天,能捂住嗎?”
“都潰爛了,用火烤有什麼用?削掉縫起來都比火烤有用。你說你不會縫?你不會縫不知道找個針線好點的丫鬟嗎?”
“這生肌化瘀的方子除了讓他的傷口爛的更快,還有什麼用?那麼大的傷口藥散能留住?拿藥浸了布塞到那傷口裡都比衝掉好!”
“傷口剛剛潰爛時,我還能用藥蛆食儘他的腐肉;腐毒蔓延到肩下時,我也能用銀刀切掉他的筋肉重新縫合;哪怕再晚點,傷口徹底潰爛,最多也不過讓他受點罪,也不是沒有治的法子……”
他將這些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徹底樹立起自己在彆人眼中的威望,才轉過頭來,對褚向說:
“但凡我們早來幾天,沒讓這些庸醫胡亂治了,你舅舅那隻手臂都能保住。”
“我們倒想是刮骨療傷啊,可是那是誰啊,我們敢麼?”
幾個醫官敢怒不敢言,在心裡把這狂妄的小子罵了個半死。
“他現在整個手臂都壞死了,留著也是沒用,還會危及性命,你讓我將他的手臂鋸了,也許還能保住性命。”
徐之敬下了結論。
“這個還要你說?七天前就有醫官說過了,我還以為你有什麼好法子!”
當即有人嗤笑出聲。
“那七天前為什麼不截肢?我不把他的手臂鋸了,他明日必死無疑。”
徐之敬直接懟他。
“何況他們截肢和我截肢能一樣嗎?他們截肢,你們的齊王怕是直接死在鋸下,我截肢,至少有八成把握能讓他不死於流血過多。”
“好大的口氣!”
終於有醫官忍不住了,不願再受這樣的折辱。
“我們好歹是陛下帳下的軍醫,伴隨陛下多年征戰,也不知醫治過多少傷兵,你這娃娃才多大的年紀,怕是連戰場都沒上過,也沒見過幾個段丟手斷腳潰爛成疾的,就敢誇誇其談如何截肢?”
這便是直接質疑他經驗不足,紙上談兵。
若換了彆人,這肯定是致命的缺點,畢竟太醫大多是在宮中治個頭痛腦熱,最多小兒科、婦科和內科比較強,太醫醫治宮中內外的貴人,能有幾個貴人把自己弄到這麼慘?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徐之敬這朵奇葩。
“江醫官,這位徐太醫,是梁國那支白袍軍的醫官,領著梁國十幾個醫官在軍中效力。”
不必徐之敬自己辯解,護送褚向來的幾位老將已經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褚小郎君直接從白袍軍軍中把他請來的。”
霎時間,滿屋俱驚。
比起梁國太醫這個頭銜來,白袍軍的醫官這個名頭更加駭人。
以太醫之身在軍中曆練,幾乎是徐家很多醫道不能在精進的嫡係的選擇,當初徐文伯的兄弟就是這麼流落的魏國。
而白袍軍是什麼?
是一路過關斬將、攻城略地從無敗績的鐵騎,出國時七千餘人,到現在人數隻增不減,陣亡人數比起他們的功勳簡直少的可怕。
“你,你居然能在白袍軍的軍中借來醫官……”
一屋子臣屬都驚呆了。
他們再怎麼消息不靈通,也知道現在鎮守潼關的就是白袍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