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慶之和馬文才分兵已經過去了十餘日, 算算看,元冠受拿下洛陽也已經一個月了。
原本貌合神離的洛陽百官,也因為爾朱榮來勢洶洶不得不重新凝聚在了一起,饒是這個帝國已經日薄西山, 可幾百年的積累也絕不是一個秀榮川的部落主能夠想象的。
當這個龐大的機器重新轉動起來時,這個國家所剩的最後一點底蘊,也開始劇烈的燃燒了起來, 迸發出強烈的光彩。
在黃河北岸的中郎城, 陳慶之築起一座又一座的城寨, 他自己就善於攻營拔寨, 知道什麼樣的城寨最善於抵抗騎兵,那城寨的營牆好似駕馬一躍就能通過,可牆頭上插滿了鋒利的箭頭和竹尖,要有擅騎的騎兵想要如此效法, 馬肚子必然要被尖刺豁開。
除此之外, 中郎城外密密麻麻布滿了拒馬和壕坑, 坑底也灑滿了箭頭和尖銳的利刺。
這些東西還大多是之前魏國兵馬對抗白袍軍用的, 白袍軍勝利後, 陳慶之命人將它們全部收集了起來,此時終於派上了用場。
黃河九曲, 中郎城外道路並不開闊, 中郎城也不是什麼大城, 城下根本擺不下幾十萬人馬, 隻能分兵分批攻打, 然而如此密集的陣勢,讓一眾騎兵看的頭皮發麻,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中郎城中人數不多,卻也沒有人願意主動出陣拔寨,更彆說這個陳慶之已經名震中原,最善於使用“陰謀詭計”,誰知道這後麵還有沒有後招?
可不攻破中郎城,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沿城直下、抵達黃河南岸。
元天穆和爾朱世隆作為爾朱榮軍中最得力的兩員大將,對於陳慶之的態度也是避之不及,尤其是元天穆,完全沒有一雪前恥的意思,一提要出陣就裝死,爾朱世隆更是直接討了個押運糧草輜重的活兒,避開了前線的戰事。
他們在對抗陳慶之時的時候吃了太大的虧,這時寧願被人罵懦夫也不願意再消耗本部的兵馬。
誰要覺得自己武勇誰上!
就這麼在陣前消耗著不現實,柔然大可汗對於爾朱榮的支持也是有限度的,二十幾萬大軍每天消耗的食物是個天文數字,柔然國今年一半的牛羊都被借出了,要是拿不下洛陽、不能如約提供他們豐美的草場和牧地,就連柔然國的國民自己冬天都活不了了,爾朱榮怕是倒頭就要迎戰南下劫掠的柔然騎兵。
無奈之下,爾朱榮隻能用重賞誘惑麾下的戰將出戰,攻打中郎城。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如此一試,果然有將領或為了名、或為了利前去挑戰陳慶之,而且陳慶之的名聲在中原雖然響亮,很多柔然人卻不知道他是誰,隻聽說是個梁國來的將軍,更是對他瞧不起。
接下來的四、五天,爾朱榮的大軍每天都要對中郎城發起三四次的挑戰,然而大部分兵馬甚至還沒有到達中郎城下,就已經開始傷亡慘重。
爾朱榮的大營抵達中郎城之間有一條向下跑的斜路,這是地形決定的,無法繞開,第一批大軍就是在這批斜路上遭了秧,馬匹無法在斜路上奔跑,而狹窄的道路僅能通過三個馬身的騎兵。
於是當道路的儘頭出現一道裂口時根本讓人猝不及防,當那用草皮樹枝掩飾的洞口被同時踏上的三匹馬踩中時,這些馬全部人立落入了坑裡,向後倒著坐在了臀上,上麵的騎兵全部被擠了下來。
由於是斜坡,向下跑的隊伍無法停止,那可怖的裂口硬生生吞了幾百人才將那溝穀填滿,而填滿它的卻是縱橫交錯幾乎分不出到底是人還是馬的屍體,血水肉泥密布溝底。
直到那條溝被這些人和馬的屍體填滿了,餘下的人才能從他們身上踏過去。
出師未捷身先死,對士氣的打擊超乎想象,那濃烈的血腥氣從路口一直彌漫到大營,所有踏著同袍過去的騎兵都覺得自己戰馬的腳底、自己的周身都縈繞著充滿死亡的氣息。
即便損失的人馬相對於幾十萬大軍並不多,可心神動蕩到這種地步的先鋒軍卻沒有辦法打起精神繼續作戰,和陳慶之的白袍軍剛一交手便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而繼續自告奮勇要去應戰陳慶之的隊伍卻也不能繞過那道深溝,甚至不能避開那些血肉填滿的溝壑,他們此時還需要踩著這些血肉才能安然通過這條斜路。
那一道鮮紅的、散發著血腥氣息的豁口既像是個猙獰的獵人對著自己的獵物張開大嘴嘲笑,讓每一個從那裡經過的騎兵都忍不住背後生寒,聞著那股濃重的惡臭更是張口欲嘔,打從心眼裡不願再往前一步。
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再怎麼重賞能有的用處也有限,爾朱榮不得不緊急調派了人手將那些可怖的血肉泥濘從那道深溝中清理乾淨,又命人用石頭、泥沙將路填平,才敢繼續發兵。
如此一來,又耽誤了兩天之久。
聽說清理那條溝壑的那天,無數奴隸和兵卒都被那可怕的景象嚇得暈了過去,還有些人在搬運這些肉泥骨架時被嚇瘋了。
有一兩個新兵營還紮了營,全靠鐵血手段才鎮壓了下去。
有了這樣不順利的開頭,誰也不敢再誇誇其口那陳慶之就是個懦夫,再接下重賞出陣的都是沉穩有經驗的老將,幾乎是如履薄冰、慎之又慎的對中郎城發動了攻勢。
然而中郎城外依照地形地貌、路況天時設置的陷阱和埋伏讓人防不勝防。
爾朱榮留在本陣中,一會兒聽說這位將軍的騎兵全部陷到泥地裡去了,那位將軍的騎兵坐騎被埋在土裡的鐵刺竹簽傷了個七七八八不能跑了,一會兒又聽說從側翼殺出了埋伏,滅了哪支哪支隊伍雲雲……
在陳慶之不斷的聲東擊西下,爾朱榮聯軍隊伍龐雜難以調動和落後的指揮係統成為了致命的缺點,陳慶之僅僅靠著一支白袍軍,就和貓捉老鼠似的,將他一支支分兵派出的部隊吞食乾淨。
到了後來,整個爾朱榮軍中聽到陳慶之的名字就膽喪心驚,看到穿著白衣的人就嚇得狼狽大叫,陳慶之的中郎城仿佛是暗影重重的鬼蜮,而陳慶之的白袍軍就是神出鬼沒的幽魂,隨時要向人索命。
爾朱榮原本還想用最小的犧牲手段取得勝利,局麵被弄成這樣,眼見著柔然人連薩滿都請出來“鎮邪”了,再不能獲勝柔然人肯定就要撤軍,隻能咬著牙下令發動了強攻。
然而陳慶之的軍隊也不是隻會偷襲的,他們原本就是從步卒的精銳中精挑細選出來的苗子,上馬能騎射、下馬能守城,在重重拒馬和營牆的保護下,硬是沒有付出太大的代價就將爾朱榮一次又一次的攻擊打了回去。
陳慶之對於白袍軍的愛護程度超乎旁人的想象,他對白袍軍隻有一個原則,就是保住性命,在無法守住營寨的情況下,寧可拋棄城寨也要保全性命。
在這種耳提麵命下,爾朱榮的大軍在三日之內和陳慶之打了十一場,除了拔掉了三個城寨之外,陳軍丟下的屍首不足五千,還多是魏國原本的守城歩卒,白袍軍的騎兵屍首沒見到幾具。
而爾朱榮卻已經傷亡了三萬餘人,受傷、戰死的戰馬更是不計其數,大多是在鐵蒺藜和壕溝中受到的損失。
這三日之後,爾朱榮營中士氣大跌,厭戰的氣息彌漫在整支軍隊之中。
沿河布置的七座城寨隻拔掉三座,就已經損失了三萬人,這些城寨還大多是白袍軍自己放棄的,要是全部拔掉又要死多少人?
和陳慶之借來的全是魏國人馬和物資不同,爾朱榮現在消耗的全是爾朱氏族這麼多代的積累。
尤其他帶的都是騎兵,鮮卑軍戶的慣例曆來是作戰的甲胄武器和坐騎自備,爾朱榮麾下不少也沿用了這項舊規,陳慶之的計策就十分歹毒了,射人先射馬,陷阱全是針對坐騎的,這些騎兵死了或傷了自己的坐騎,比傷了自己還心疼,戰馬一死,便以這個緣由拒絕再出戰。
再加上每傷一個士卒,往往要浪費好幾個人手照料傷兵,這些都是爾朱榮帶出來的族兵,不是魏國士卒,同鄉作戰往往不能相互舍棄,鄉兵的凝聚力在作戰時固然十分團結,在失敗後互相照顧相互拖累也經常讓主將頭疼。
這種情況下,爾朱榮隻好派遣柔然騎兵作戰。
柔然騎兵也在陳慶之那討不了什麼好,柔然和魏國多年不征戰,也不是早年那些讓魏國頭疼的悍勇之輩,來的號稱騎兵,其實大多就是上馬作戰的牧民,是爾朱榮借來湊人頭“嚇唬人”的,連一座營寨都沒打下來。
何況他們當初南下,說好的是湊成幾十萬大軍嚇一下“偽帝”,讓他們聞風而逃宣告投降,提供的牛羊也會奉還,還會把陰山以南的大片草場和土地送給柔然人,所以他們才會借兵南下。
現在可好,仗是他們在打,每天宰殺的是他們的牛羊,死的是他們的族民,結果爾朱榮的人就每天好吃好喝用著他們的牛羊肉,卻讓他們餐風露宿在中郎城外送死,好作收漁翁之利?
這一任的柔然可汗能為了清河王和任城王複仇而起兵,卻對這個爾朱榮沒有什麼忠誠,被人當成炮灰用過兩次後,當即撕毀了盟約,要領著所有的人馬和還剩下的牛羊北上回柔然。
爾朱榮聽到這個消息時,當即驚得連睡覺都顧不得了,親自帶人領著麾下的部將一個個柔然王帳去懇求,得到的卻隻有柔然人的仇恨和怨懟,以及赤/裸/裸/的威脅。
“大酋長說你帶著大魏和柔然的誠意而來,懇求我們這個‘兄弟之邦’幫助少帝複國,可大酋長做的卻絲毫不是對待兄弟該做的事情!”
柔然可汗不客氣地讓自己的左右衛士驅趕爾朱榮的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