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落入馬文才手中的蕭寶夤還不知生死,褚向就肝腸寸斷。
他們為了保守秘密一路做的隱秘,甚至沒人知道齊軍現在的主帥是他褚向,而都以為是那位前朝的遺腹子,他殺滅爾朱榮大軍,恐怕天下傳揚的也是那位“蕭綜”的名頭。
一想到這個,褚向更是恨得腸子都青了。
就算以後能再振旗鼓,他也沒辦法如“舅父”所希望的揚名天下,怕是還要落為笑柄。
至於什麼入主洛陽、登壇祭天,將“蕭向”之名昭告天地宗親,更成為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西邊回不去,洛陽也無法通過……”
褚向一轉念,有了決定。
“我們去豫州!”
“豫州?”
蕭寶夤帳下兵馬大半都在豫州生活了半輩子,聽聞要回豫州,頓時精神振作了起來。
褚向將他們的變化看到了眼裡,越發肯定了自己的選擇。
“父皇鎮守豫州幾十載,寬以待民、結交士族豪門,豫州上下皆感念父皇的恩德,一旦我們打著父皇的旗號回去,豫州上下必開城以迎。”
對於這一點,褚向毫是好不懷疑。
“而且父皇在豫州經營多年,在壽春和梁國邊境都有不少人手,即使壽春守軍不肯開城門,我們也有內應能夠從裡麵開門。臨行前,父皇將所有的人手都交給了我。”
他這一生便是不停的在低穀和平穩中交替著前進,早已經習慣了挫敗感,此時心中有了方向,整個人精神麵貌也為之一變。
“我們之中,本來大多都是南人,更習慣南方的水土。如今魏國大亂,豫州也空虛,我們打著梁國二皇子蕭綜的名義拿下豫州,那梁主蕭衍必然不會搶自己兒子的地盤,等他發現過來,木已成舟,我們據城以守,再想奪城已經來不及了。”
褚向意氣風發,對著齊軍諸將道:“諸位將軍當年能夠鎮守豫州幾十年,讓梁國不能北上一步,讓魏國不敢輕視,現在難道就不能了嗎?”
“是!該回豫州!”
“豫州本來就是我們齊國的地盤,是梁國丟了的!”
“我們聽殿下的!”
“等到了殿下,殿下再登壇告天,繼承大統!”
一時間,眾人都打起了精神,信誓旦旦要回到豫州。
要回豫州,就得從水路繞過洛陽,魏國沒有那麼多的船隻,即使發現他們在渡河南下,也沒有辦法追趕。
隻是他們人數眾多,想要渡河不易,好在爾朱榮之前渡河留有不少木筏皮筏,他們分散人馬在黃河沿岸尋找,果然找到了許多爾朱榮留下的渡河之物。
現在是春季,雨水豐沛,水路暢通,他們不似大部分魏兵不識水性,常年鎮守南方的經曆,讓齊軍幾乎所有的漢子都十分擅長遊泳,也更善於水戰。
他們不怕水,也不似魏國騎兵那樣對於放棄戰馬有很多抵觸,得到軍中下令棄馬渡河的消息,隻是默默地選擇了“歸途”。
爾朱榮幾萬大軍都能渡過黃河,褚向人數還沒有爾朱榮多,自然速度更快,準備一陣子後就選擇從洛陽南岸渡河,沿著潁水離開洛陽。
潁水是流入淮水的一條支流,是淮水的最大支流,往常洛陽也通過這條水路運送物資進入壽陽,對於他們來說,這條水路並不陌生。
而且也許是老天眷顧,木筏和牛羊皮筏這種東西最怕的就是水麵動蕩,眼見現在是雨季,潁水的水麵卻沒有升高多少,而且水麵十分平靜,仿佛一麵鏡子一般,讓操作木筏的人甚至不必費什麼力氣,就能將所有的木筏聚集在一起而不怕相互碰撞。
如此一來,木筏連著木筏,離得近的還能隔著兩個筏子高聲聊天談笑,兩岸青山綠水,腳下水波不興,根本不似逃跑,倒彆有一番情趣。
在魏國這麼多年,豫州幾乎成了他們的第二故鄉,故而褚向選擇回豫州,所有人即便放棄了戰馬和輜重,可依然還能聽到歡聲笑語,並不覺得有多悲傷,甚至還有人想起留在豫州的家小和戀人,露出會心的笑容。
他們在水中漂流了半日,眼見著終於成功的繞過了洛陽,通過支路進入了潁水,遠遠地已經能夠見到嵩山,所有人都高興地歡呼起來。
他們逃離魏國能追趕的範圍了。
就連因為擔心蕭寶夤而一直陰沉著臉的褚向,也被這樣換了的氣氛所感染,露出了輕鬆的笑容。
然而這笑容還沒維持多久,就聽得不知從哪裡傳來了悶雷之聲,聲震百裡,轟隆作響,仿佛某處有猛獸被驚醒。
這聲音一出,木筏上許多老兵臉色就變了,有些膽小的更是尖叫起來。
這樣的聲音,在很多年前,在兩國交界之處,他們曾聽聞過一次。
那一次,那聲勢比這更浩大,比這更洶湧,即使他們當時處於上遊,聽聞到那道聲音的時候,亦然被嚇得膽喪心驚。
那幾個月裡,他們軍中的每一個人,都猶如身陷噩夢之中,每天一閉眼,夢見的就是被滔天的巨浪淹沒,又或者是轟隆的雷聲拍打在他們的頭頂,將他們擊打的粉身碎骨。
哪怕他們的主將如何保證那雷聲不會落在他們的頭上,可對於自然的恐懼依然讓他們無法安心,甚至偷偷將所有家小家當都移到了高處。
事實證明,那雷聲確實沒有落在他們頭上,而是落在了旁處。
但即便如此,雷聲後如同人間地獄一般的景象,還是讓他們恐懼了很多年,甚至在那之後很多年中,隻要一閉眼,夢尚覺心寒。
現在,這夢魘一般的聲音又出現了。
“是潮!”
“浮山堰!啊!!!!!”
“是水!好多水!”
褚向沒去過浮山堰,不知道他們在喊什麼,可這時候不必問,他也明白了他們喊的是什麼。
他眼前浮現的最後一抹顏色,是鋪天蓋地的銀白。
洶湧而來的河水,徹底淹沒了他,以及他身邊的所有人。
***
在潁水上遊的白龜山下,上百人靜靜地佇立在幾位道士的身後,等待著他們的命令。
直到天色漸漸大明,便見有幾個速度極快的身影向著這邊奔來,快的仿佛猿猴,明顯不是尋常人物。
等那幾個身影在人群前站定,才發現原來也是幾個道士,隻是這些道士頭上雲霧蒸騰,顯然已經跑了不少時候。
“他們已經到了潁水,再過兩個時辰就會路過嵩山。”
那幾個小道士看著為首的道士孫進之,眼中隱隱有恐懼之色。
“那是幾萬人啊,真要……”
“浮山堰逆流時,有誰想過這些?”
孫進之又恢複了之前滿臉虯髯的樣子,隻一雙眸子閃耀著精光。
“淮水當年倒灌,淹死下遊三十多萬人,淹沒多少人家,那蕭寶夤設下此等毒計時,何曾想過還有那麼多百姓?”
留在這裡的人,全是當年在浮山堰一事中失去過家人的,聞言心中大悲。
“蕭寶夤當年派出死士喬扮成道士四處招搖撞騙時,該想到有此日……”
“那些術士用鎮龍鐵的無稽之談慫恿梁主繼續修建浮山堰、累死幾萬軍民時,該想到有此日……”
“齊人利用道門在南方招搖撞騙修建困龍堤、殘害忠良義士時,也該想到有此日……”
本該悲天憫人的道士們,隨著師兄的疾言厲色,眼中的軟弱一掃而空,紛紛露出了毅然決然之色。
“一會兒要路過嵩山的人不是百姓,他們每一個人的手上都染著淮水中幾十萬冤魂的鮮血。”
孫進之身後幾個道士表情也很漠然。
“一飲一啄,莫非天定。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孫進之想起他們帶人在這裡忙活的幾個月,臉上閃過一抹快意,“既然這蕭寶夤的人那麼喜歡修‘堤’,我們就讓他們看看我們南人修堤的本事……”
在他的身後,一道巨大的陰影在陽光下顯現了猙獰的麵目。
那是用道家手段固住的泥沙,天然的形成了一道長堤。
“開堤,清淤!”
作者有話要說:嗯,劇透下,褚向沒死,不過也廢了。
是的,都是馬文才乾的。
馬文才是路過浮山堰、甚至為了浮山堰行刺過卻無法扭轉的冤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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