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 萬法皆空(1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2500 字 10個月前

“施主,施主?醒醒!”

褚向被人拍醒的時候, 天色已經黑了, 四周到處都是火把, 照出河灘上橫七豎八的人影。

他剛剛醒來, 整個人還沒恢複清醒, 隻覺得透骨生寒, 冷的連牙縫都在冒冷氣,身子也在不住的顫抖。

“慧難師父, 這邊還有個活的!”

“這邊也有!”

在褚向身邊的人聽說另一邊還有許多活人,也顧不得再照顧他了, 連忙站起來去那邊照看。

這時, 褚向終於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 木楞地看向四周。

這裡是一片平坦的灘塗地, 灘塗地不遠處有一塊巨大的山石,水流到這裡不得不拐個彎,山石也會攔下不少撞上來的東西,他們大概就是在這裡被攔下來、沒有繼續被衝向下遊的。

也因為沒有在水勢最疾的時候將人拍在石上, 褚向除了覺得胸口有些悶痛, 身上並沒有什麼外傷。

但他身邊的人就沒有那麼好運了。

被石頭銳利處割斷了氣管、血脈的人比比皆是, 整個河水都被染成了紅色, 灘塗上還能看見不少流出來的腸子和殘肢斷臂,還有被江水擊打破裂後的竹筏插入身體的……

僅僅隻是一片灘塗地,用“人間地獄”來形容都稍顯委婉,如果是更下遊的淮水流域, 那些被衝擊下去的齊軍會變成什麼樣子可想而知。

在河灘上奔走救人的人顯然並不懼怕死亡,也不嫌棄這屍橫遍野、鐵鏽味撲鼻的場景,每個人都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救人當中,在一片零散的屍身中翻找還活著的人。

“是了,我在和我的士卒沿潁水而下,回豫州去……”

隨著褚向的記憶一點點回到身體,他瑟縮了一下,抓住路過他身邊的某個小孩,顫聲問道:

“這裡是哪裡?現在,是怎麼回事?”

“這裡是嵩山啊。”

小孩兒蹲下身,露出一個光溜溜的頭頂,下巴尖尖眼睛極大,帶著同情的目光回答他:“你們從上遊被衝下來啦,衝走了好多好多人呢,你們算是命大的,被這塊解劍石攔下來了。”

褚向在火把昏暗的光線下仔細看去,才發現在灘塗地上奔走的都是些身著單薄僧衣的僧人。

北魏征戰不斷,僧人常常要出門超度亡靈、救治災民和傷兵,大概對死人已經見怪不怪了,連這麼小的小孩兒也能麵對著一片殘肢斷臂侃侃而談。

那小孩年紀雖小,卻手腳麻利,沒一會兒就丟下褚向去幫其他人找幸存者去了。

“太邪乎了,我們這裡已經風平浪靜幾年了,從來沒有出現過洪澇,為什麼好生生豔陽高照的天,會發洪水?”

幾個小沙彌絮絮叨叨,邊翻找邊議論著。

“無風起浪,師兄們說他們是得罪了龍王,龍王翻身把他們淹了。”

其中一個小沙彌撇了撇嘴,“我娘說,龍王不淹好人,這些人肯定不是好人,下水就出事。”

“真是一場浩劫。”

一個年長的僧人歎息,“上次發大水死這麼多人,還是幾年前的浮山堰出事時……”

褚向耳力極好,幾乎一個字不差的將他們的議論全部聽了進去,越聽身子抖得越是厲害,到最後,更是抖得猶如在秋風中無力的落葉一般。

“……風平浪靜,豔陽高照……發了洪水……”

“……太邪乎了……”

“……無風起浪……龍王翻身……”

“……浮山堰,死那麼多人……”

他怎麼忘了,這潁水也是淮水的支流,直通淮水……

他們這麼多人,有誰沒沾過浮山堰的因果?

沒有,一個都沒有,他們所有人都有罪。

水裡枉死的陰魂在看著他們,就等著他們下水的那一刻呢……

“我這樣滿身罪孽的人,怎麼還敢肖想那樣的位子……”

褚向像個孩子一樣在河灘上哭泣了起來。

“這難道是老天降下的懲罰嗎?”

他想到自己天理不容的出身,再想到為了複國為虎作倀的那些經曆,他雖然沒有去過浮山堰,可從浮山堰建立到浮山堰的倒塌,哪一件事他不知情?

平靜如鏡子的水麵,突然就遭遇了山洪……

“孩子,彆哭了。”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見褚向在河灘上放聲大哭,心中委實不忍,走上前一把攬住了他。

“你能被送上河岸而不是淹沒河底,便是佛祖保佑。死裡逃生應當高興才是,看看你身邊已經往生的同伴,多少人連哭的機會都沒有了。”

“不,不是的,是我,是我……”

褚向想起自己想回到豫州的野心,想到自己想名正言順祭祀先祖的願望。

“我不該,不該妄想……”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大和尚撫了撫他的頭頂。

“一切皆為虛幻,你已經看透了,這也是好事啊。”

“是,一切皆為虛幻……”

褚向大笑起來,眼中漸漸清明。

“這位大和尚,我父母雙亡,滿身罪孽,既沒有來處,也沒有了歸處,既然是師父們救了我,便是佛祖的預示,令我出家為僧……”

他跪地一拜。

“求師父收我為徒,為我剃度出家。”

***

遙遠的嵩山少林寺,幾乎全寺的僧人都下了山救人水火、弘揚佛法;

而在遙遠的建康,亦有一位和少林寺有關的僧人,正在以一己之力,試圖挽救整個南方佛門。

就在馬文才入主潼關之時,會“一葦渡江”之術的達摩也一路順水之下,到達了梁國的國都建康。

他在水中如履平地,當年從海上由南方入中土,首先抵達的就是梁國,也曾與梁主生出過許多不愉快,最後因理念不合,前往了洛陽。

在“簡純”二字上,梁帝蕭衍實在算不得什麼虔誠的信徒,也許他相信佛祖有神通、也尊崇佛、法、僧三寶,但他對於佛門的態度,和那些先許願靈驗後才會信仰的愚人沒有什麼區彆。

本質上,都是“有用”、“有所求”才會信罷了,和追求自身的醒悟與超脫完全無關。

即便他在預感到南方佛門要出事的那一刻就毫不耽擱的立刻南下,但有些事情還是已經發生了:

作為南方佛門之首的同泰寺,寺中的主持方丈、七大堂的管事全部突然“圓寂”,整個同泰寺群僧無主,混亂一片,完全不知何去何從;

梁帝下了旨,令全國僧人食素,不允許再供奉任何肉食,也不允許個人擁有僧田,如果寺院要購買僧田,需要在官府報備、一樣的繳納賦稅。

後麵的旨意,在佛門之中幾乎是震天動地的。

佛門之中並沒有不許吃肉的戒律,隻有不能殺生的戒條。

佛陀在世是托缽,佛家是“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托缽時人家給什麼吃什麼,這是方便、慈悲。如果你素食,去托缽還要讓人一定給你做素食供養你,這不是找人麻煩嗎?所以隻要“不見、不聞、不疑”就是淨肉,可以入口。

以往達官貴族供奉寺院的物資中,除了金銀香油鮮花等物,往往也有處理好了看不出是什麼品種的肉類,越是富裕的寺廟,得到的肉食也越多。

所以民間並不以出家為苦,除了要做早晚課、學習佛法以外,反倒是做百姓時更清貧辛苦,日夜勞作不說,常常一年到頭都吃不到肉。

除此之外,便是僧田。

梁帝供養佛門十分虔誠,經常賜下田地給各地的寺廟作為“供奉”。這些田地出產的糧食不需要交稅,也不需要在有關部門登記,是比士族莊園還要“私有”的私產,為僧田耕種的“信徒”也不需要交稅,甚至還可以抵消一部分徭役。

正因為如此,很多人家出家時往往將家中所有的田地“捐獻”給寺廟,而後再為寺廟耕種,和寺廟分成田地中的出產。

由於不用交稅,寺廟隻是借個名義,往往可以躲避大量的賦稅。

除此之外,僧人在土地買賣中用“捐獻”代替“交易”私下簽訂契約的事情也屢屢發生,一些大的寺廟甚至坐擁良田千頃,雇傭上千“信徒”為其耕種。

南方還不似北方,北方常年征戰,真打起仗來沒有了軍糧,再怎麼尊重佛門也免不得去打打秋風搜刮一番,南方佛門是真正沒有經曆過多少動蕩的,蕭衍統治了梁國二十多年,這些佛門就也經營了二十多年,比起還要在山上自己種菜養藥的道門,佛門可謂富庶的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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