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當年達摩不願意留在南朝的原因。
南朝的僧人都不像修行自我的出家人,反倒像是某種職業,達摩出身富貴卻放棄了富貴的生活,自然是更有追求的,看不上這些已入“歧途”的可憐人。
再一次踏上南朝的土地,麵對這個國家最高統治者對佛門的改革,達摩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考慮到心頭預感的“劫難”,他決定還是去見梁主蕭衍一麵。
此時的建康已經不是當年的建康,達摩一身胡僧打扮,拿的又是魏國的度牒,一進城就遭到了多方的盤查,很多聽聞過達摩名聲的信徒明明對他很感興趣,卻完全不敢接觸他,甚至不願和他眼神接觸,仿佛碰到就會出事一般。
等他到了同泰寺,按照掛單僧人的要求請求“掛單”並求見梁帝時,已經被太子蕭統之子驚嚇到成了驚弓之鳥的同泰寺僧人甚至不敢開門。
密西陀便是胡僧,還是當年和達摩同時進入的梁國。
密西陀出於一己私欲差點毀了整個同泰寺,現在達摩去而複返,也是胡僧身份,誰知道他來做什麼?
要不是達摩出於無奈告知自己帶了蕭綜的信件南下,恐怕都見不到蕭衍一麵,前後差距可想而知。
蕭衍聽說達摩去而複返、想要求見他時,原以為他是聽說同泰寺出了事,來謀主持之位的。
直到聽聞他帶著兒子蕭綜的信件,才喜出望外的請他入台城。
見到達摩後,他刻意忽略他胡僧的身份,仔細地詢問了蕭綜在魏國的境況,得知兒子在魏國動亂後的這一年裡都住在洛陽的永寧寺,借僧人的身份保全自身,沒有吃什麼苦後,總算是鬆了口氣。
達摩和蕭綜接觸也不久,並不知道他入寺之前的事情。而蕭綜對達摩也有提防,很多事情並沒有和僧人們說明白,但達摩何等聰慧,自然能看得出蕭綜一直在暗地裡謀劃著北方的大事。
他有意交好梁主、為佛門謀求生路,所以便直接將蕭綜報平安的家書交給了蕭衍,至於另一封提防馬文才的信,由於還沒接到魏國那邊的消息,達摩並沒有拿出來。
蕭綜離國幾年,兩邊消息斷絕,自然有許多話想要和父親講,那一封信厚重無比,足足有幾十頁。
達摩是從水路過來,整個信函用厚厚的牛皮紙包裹、又在外封了防水的桐油,打開時頗費了一番功夫。
但看到那封信完好無損地交到蕭衍手上時,任何辛苦和功夫都是值得的。
蕭衍迫不及待的打開信,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蕭綜從自己流落魏國開始講起,再講起自己在魏國見到的諸多變化,皇室中為了爭奪權柄如何引狼入室,被引入的胡人是如何像屠狗一樣屠殺自己國家的宗室和官員以至於國破家亡,自己不得不隱匿佛寺雲雲。
和對陳慶之、馬文才所說的一樣,他著重寫了自己對爭權之後產生的惡果感到了深深的恐懼,又預想到自己身份的尷尬會在梁國幾位皇子間產生更大的動蕩、更會讓父皇為難,所以決定不再返回梁國,而是留在魏國。
“做父親的不就是為了給子女遮風擋雨的嗎?這笨孩子!”
蕭衍一看到兒子為了國家安穩不準備回國了,頓時捧著信紙老淚縱橫,恨不得立刻出現在二郎麵前,將他痛罵一頓才好。
可是繼續往下看去,他就半點就舍不得罵他了。
非但生不出罵他的心,甚至連眼中的淚水也已經漸漸收了,目光越來越銳利,表情也越來越嚴肅。
蕭綜繼續寫的,自然是向父親闡述自己準備怎麼“留在魏國”。
和與陳慶之、馬文才遮三分掩三分不同,蕭綜對著父親,是半點都沒有掩飾自己的野心和手段,從自己如何發現流民中有破落貴族的家臣和門客開始說起,到自己如何收攏人手、如何利用蕭寶夤對他的信任在蕭寶夤的府中安插人手,又準備如何從蕭寶夤這邊入手,謀奪魏國的基業。
是的,蕭衍剛看到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才發現真的寫的是如何謀奪魏國的基業。
他將自己的想法說的非常明白,將酈道元的死、蕭寶夤如何被他逼反、他安排的刺客如何行刺蕭寶夤使其軍心動搖不得不停在長安等一乾計劃脈絡寫的清清楚楚。
為了實現計劃,從他自己到到達洛陽的白袍軍、陳慶之和馬文才都是他的棋子,也是催動他所有計劃實現的最重要引線。
蕭衍再如何疼愛孩子,最重要的身份卻是一位國主、是南方這個龐大國家的實際掌權者,當他開始這個計劃開始,他所有的注意力就被這個精湛而巧妙的計策全部吸引,再也顧不上考慮其他。
一邊看,還一邊在心中推演這些計劃合理與否、能否推進、會產生多少錯漏和疏忽,如何彌補等等。
在這一刻,靜坐讀信的蕭衍和遠方的蕭綜思想融為了一體,真正的做到了“心心相印”的交心境界。
在無數個分彆的日日夜夜裡,蕭衍要靠幻想如何“拯救”和“彌補”歸來的兒子來安撫他的思念;
而在同樣的日夜裡,遠在異國的蕭綜何嘗不是靠著一遍遍推演、完善、補充自己的計策,才能撫平骨肉分離的痛苦?
對於蕭衍來說,他失去的是一手教養長大的兒子;
對於蕭綜來說,他失去的是“失而複得”的父親!
誰也無法說清,到底是誰的思念更痛苦,但毫無疑問的,他們從未放棄過自己的兒子/父親。
當蕭衍看到他決定留在魏國奪下洛陽,為父皇打下一個“北梁”,與兄長蕭統的“南梁”鼎立南北時,淚水終於又一次奪眶而出。
“大郎,大郎不在了,他若是知道大郎不在了,該有多難過、多失望!”
若不是對兄長還有恭愛之心,又怎麼能輕易放棄那樣的位子?
“這才是我的兒子,是最像我的兒子,蕭寶卷怎麼配有這麼好的兒子!!”
蕭衍握著信的手直顫抖,心中為兒子無比驕傲,恨不得向全天下發出詔書,昭告蕭綜是他蕭衍的兒子!
“若大事能成,待北方是‘梁’而不是‘齊’,全天下都會知道蕭綜是誰的兒子!”蕭衍眼眶濕熱,“他寫這麼多,隻是想告訴我這個,他隻想告訴我,他隻認我這個父親,不是其他,隻是我……”
為了自己的父親,他願意放棄爭奪皇位,放棄和兄弟們的仇怨,放棄回到故國後的歸屬感和優渥地位。
雖然放棄了這些,早已融入骨血中的驕傲和才能卻不允許他向彆人搖尾乞憐。
他的兒子是一隻離家的孤狼,想要憑自己的本領重新帶領一支新的狼群,等到了那一天,他要率領狼群打下自己的地盤,再高傲的昭告世人:
——他回來了,以王者的身份。
蕭衍三十歲前從未領略過當父親的滋味,當他剛剛開始當上父親時,便恨不得將青年時那些從未有過的父愛全部交給這些孩子。
這麼多年來,他高興過、失望過、痛苦過,到如今,他胸中全部的熱情和慈愛都蘇醒過來了,灌注到了遠方那個兒子的身上。
蕭衍握著那封“家書”,樂得渾身發抖,既被兒子信中描述的願景歡喜的直欲叫喚,又想第一次做父親那樣似的,慌張到不知道該給兒子提供些什麼,才能讓對方高興。
他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二郎,直將他捧入雲端、捧到眾人麵前,讓他成為全天下最讓人羨慕的人。
這樣的激動和振奮直到他抬起頭看到達摩的那一刻,才稍微清醒了一點,沒有失態到當場手舞足蹈。
恢複冷靜的他,開始站在一位君王的角度開始考慮,如何能給兒子提供幫助、如何能建立起真正的“北梁”,如何為兒子的成功增添籌碼。
“他需要兵力,很多的兵力,否則無論哪一方一旦背叛,他無法壓製各方的勢力;”
“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很多的糧食、財帛;他需要用金錢打動收買魏國那些‘義軍領袖’與豪族閥門,使其與之結盟,長期征戰需要更多的糧食……”
“他還需要人口,徐州、豫州、青州有大批流民南下,十室九空,他需要在未來幾年內收回這些地方,就得有人為他提供稅賦、徭役……”
“大郎不在了,我原以為三郎經驗不足性格又輕浮,不堪大任,現在二郎主動撐起北方的大局,三五年內魏國之亂不足以遺禍南方,若二郎要留在北方建立北梁,三郎或許可以教導起來……”
他想。
“二郎和三郎都是我的兒子,我這把老骨頭再為他撐上幾年,親自帶在身邊手把手的教,大郎和二郎都能成才,三郎難道就教不出來麼?”
一封信,改變了蕭衍的許多看法,也改變了他許多原本打算的主意。
蕭綜的計劃裡還有很多變數,他年紀輕,能現在的閱曆將其完善已經是很了不起了,但世事難料,他作為兒子的長輩、能替他遮風擋雨的人,更多的是需要考慮怎麼“容錯”。
然而蕭衍一再斟酌,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梁國很難給兒子立刻提供什麼支持。他已經命令發兵豫州,短期內豫州的兵馬無法北上,要想繼續提供兵力,就得再征召民夫為兵;
現在是春天,即使要征兵也要留下足夠的人口,否則秋天過了就沒有糧食。
除此之外,要錢,要糧,要人口,本質上都是同一件事。
隻要有足夠的人,就有糧、有錢。
可是他又從哪裡去變那麼多可以勞作的年輕壯丁來?
蕭衍目光一動,掃在了閉目坐禪的達摩身上,心頭微微一動。
“達摩禪師,朕有一個疑問,你若能解答的朕滿意,朕便奉你為師、將您封為同泰寺新的主持。”
蕭衍感激達摩為他送了兒子的信,決定再給佛門一個機會。
“如果你回答不了,或解決不了朕的疑惑,朕便隻能請你離開建康了。”
達摩緩緩睜開眼睛,向蕭衍頷了頷首。
“我來此,便是為了這個。”
蕭衍收起信,想起自己的妻子、弟弟、女兒、兒子,便心如刀割,不由得黯然神傷。
“敢問達摩禪師,朕自登基以來,一直致力於建寺、造塔、寫經、度僧、塑像,不近女色、虔誠侍佛,朕做了這麼多好事,為佛門如此護法,為何會妻離子散、兒女離心、連大郎都不能保全?”
經曆過喪子之痛,他是真正的對所謂的“上蒼”、“天意”滿腔控訴。
“如果說朕身為帝王,還有用心不純之處,那佛祖降下懲罰也該懲罰與我,我那心地純善的大郎,又有何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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