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為傅翽被關押後,傅歧得到消息, 帶著家丁護院護著家中族人跑了, 畢竟傅翽曾是建康令, 四門全由他的人馬把守, 他的家人要離開恐怕很是容易。
蕭綱對追趕傅翽的兒子沒怎麼上心, 眾人都心知肚明傅翽是冤死的, 作為當事人的蕭綱總會心虛,何況他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才涉足政治爭鬥的新人, 遠沒有自己的兄長蕭綜那麼心狠手辣、容不得任何變數,所以一直是用軟禁而非格殺來控製局麵。
傅翽之子、道門諸人能離開, 都是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結果。
太子蕭統也是這樣“仁慈”的人, 東宮官員也早習慣了蕭統兄弟兩人不合時宜的心軟, 雖然心中有些惋惜, 卻也不覺得一個建康令的兒子、才當了沒幾天的中書通事舍人,能翻起什麼浪來。
他們卻不知道傅歧並不是表麵上那麼的沒心沒肺的紈絝子弟,那種頑劣豪爽的形象,隻是用來掩飾他多年來參與“走私”的麵具而已。
實際上, 因為傅翽是建康令的關係, 這幾年來馬文才在京中的產業和人手都是交由合夥人傅歧在代管, 有建康令關係的打點、又和裴公手下的遊俠是主從關係, 京中也沒有多少人不長眼敢得罪他們幾人共同經營的產業。
說句不客氣的話,凡是要在京中討生活的三教九流、商賈工匠,都是在掌管京中東西兩市經營、宮中私產進出的金部郎傅歧手下吃飯的,他的人脈關係, 超出很多“高高在上”的官員想象。
因為家中有個喪夫的嫂子,傅歧為了避嫌早早就分府居住了,就連他自己的父親傅翽,都不知道兒子在私底下鼓搗什麼,隻知道兒子交遊廣闊,家宅經常有各種各樣的人進出,認識的人很雜。
傅歧和傅翽一樣,從來沒想過父親會死。
被莫名其妙封了個“中書通事舍人”時,他其實根本不怎麼高興。
金部郎這種官其他人看不上,他卻做的如魚得水,這職位油水大又有實權,外麵多少“兄弟”指著他吃飯,突然一下子變成了“中書通事舍人”這種在人精們眼皮子底下討生活的“高官”,憊懶慣了的傅歧哪裡能受得了?
但他也不是以前那個肆意任為的“二郎”了,兄長死了,父親如果因為替皇帝背黑鍋丟官,門第高下就全看他這個繼承人的官職,皇帝會給他提前封官也是如此,不管他願不願意,為了家中的門第和子侄兒女們的出身,他都得應下這個官職。
傅翽被抓時,他早有準備,聽從父親的吩咐平安地送走了家中女眷,以免查抄佛寺時衝撞到家中的老弱婦孺,自己卻留在了京中,秘密召集馬文才在京中的人手和平時結交的商賈、遊俠,注意著朝中的動靜。
傅歧打點了好了獄卒,讓父親在牢中過的輕鬆愉快點,每天還有酒有菜,有鋪蓋有人灑掃,甚至有人熏屋子防蚊蟲,他要等著皇帝順利“還俗”,再去把父親接出來。
誰知道再次相見,已經是天人永隔。
一夕之間,天翻地覆,謝、朱、陸三家直接被軟禁,京外六營有五營將領被卸了官職,佛佞轉身一變成了“為國護法”,鏟除奸佞的傅翽卻成了“叛逆”,人人喊打。
若不是家中寡嫂老母與年幼的侄兒隻有他能倚靠,恐怕傅歧就要一咬牙做出什麼過激之舉了。
就在這個時候,在外接到傅歧匆匆秘密趕回的梁山伯入了京,通過裴家悄悄找到了傅歧,弄清楚了現在的局麵。
梁山伯何等聰慧,聽完始末就明白了這是三皇子想趁機架空皇帝、奪取梁國大權了,傅翽隻是一個犧牲品。
症結到底,還在“出家”的皇帝身上,蕭衍統治梁國這麼多年,隻要他能從禁衛的重重包圍下回到宮中,一切動蕩則迎刃而解,而傅翽的冤屈也能被洗清、不再被定為逆賊。
傅歧原本是那麼混不吝的性子,自認識馬文才幾人、又在遭遇兄弟的殉國後才穩重起來,但本質上還是那個能一怒而起的血性男兒,這麼多年在京中沉浮並沒有磨滅他的血性,反倒越發精明通達。
他們理出了頭緒,就開始了營救梁帝的計劃。
這原本並不容易,因為禁軍幾乎是用了半數人馬在“保護”同泰寺,將其重重包圍,從大門到內院每一層都有人層層把守,梁帝蕭衍除了還活著,吃喝拉撒幾乎都處在旁人的監控之下。
但他們卻不知道皇帝第一次出家時為了“考驗”蕭統,曾留下一條能從山中翻入同泰寺後院的小徑。
這條路是梁帝當年建寺時秘密留下的,路徑隱秘陡峭,隻有少數幾人知道,當初陳慶之和馬文才卻被臨危受命,率領白袍軍暗地在同泰寺內外戒備東宮衛隊作亂,入寺走的就是這條小徑。
隻是蕭統既沒有選擇殺死東宮做大之臣、也沒有選擇軟禁梁帝獨攬大權,而是直接出家了,重重防備都沒有用上,誰又能預料倒是他的弟弟蕭綱做到了他的兄弟無法下手的事情。
現在知曉這條路的同泰寺主事皆死,皇帝被困寺中無法獨自脫身,作為當年當事人之一的梁山伯也是知道這條路的,當即和傅歧就將攻入同泰寺、救回皇帝的重點放在了這條路上。
為了能成功救出皇帝,梁山伯將皇帝交給他看管陳慶之家人的人手全部調回,傅歧也召集了能夠動用的裴家遊俠、市井豪強、甲兵護院,湊齊了八百人。
既然是要救皇帝,自然不會瞞著他們,經過幾日的訓練和動員,這八百人都存了死誌,誓要救回皇帝、匡扶正室。
沒有人會想到有人能從背後殺入同泰寺、救援皇帝,禁衛設下的層層關卡大多集中在正麵、外圍,所以當這八百人殺入同泰寺時,寺內的禁軍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如果是戰場上大規模作戰,這些豪俠義士組成的人馬自然不是禁衛的對手,可是這是在相對狹小的寺廟裡貼身肉搏,個人的武勇就發揮了更大的作用。
何況三教九流之徒有的是各種手段,傅歧對他們沒有什麼要求,就是儘量拖延時間好給皇帝脫身的機會,什麼吹毒煙撒泥灰的本事都拿出來了,一時倒真拖住了急急趕來的禁衛。
傅歧和梁山伯帶著人馬殺入蕭衍的靜室時,蕭衍正在寫著什麼。
蕭衍住的是太子蕭統曾住的那間屋子,裡麵的陳設物件都沒更改過,梁山伯一入室中就有了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而蕭衍從案幾前抬起頭來看見是梁山伯和傅歧,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以為我那三郎終於坐不住要對我下手了,沒想到是你們!”
蕭衍連聲大笑,急忙問道:“外麵情況如何?傅翽與劉第可曾前來護駕?”
他被關在同泰寺中內外不通,根本不知道外麵的情況,隻能憑借著一些蛛絲馬跡推斷是三皇子在東宮的慫恿下將他控製住了。
傅歧一聽到他問起父親就紅了眼眶,剛剛還悍勇無比殺入寺中的大好漢子,此時卻嗚咽出聲。
“臣等救駕來遲。”
對於這位世伯的死,梁山伯卻更是傷感,上前對著蕭衍叩首,哽咽著說:
“建康令傅翽,已被三皇子以‘勾結匪寇’之名問斬了。劉第投靠了東宮,把守四門內外,禁衛軍也倒戈了……”
蕭衍一怔,沒想到外麵變化如此之大,下意識地問:“劉第和王林都倒向三郎了?那你們……”
“我等召集了一些豪俠義士,還有傅歧家中的家兵護院,湊成八百人,從小徑秘密入寺。”
梁山伯聽得外麵叫聲越來越急,也焦急起來。
“陛下,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快快隨我出寺!”
“八百人,不夠。”
蕭衍一聽隻有八百人就搖了搖頭,走到一座佛龕之前,和太子蕭統一樣,從中取出了一枚印璽、幾枚虎符和幾封帛卷。
“你們都是難得的忠臣良將,能有這樣的決心和勇氣,朕很欣慰。但隻憑八百人,是沒辦法送朕回宮的,也不可能挽救局勢。”
他看著一臉血汙的傅歧和梁山伯,知道他們能夠入寺必然是經過了驚心動魄的衝殺,此刻也是感動不已。
蕭衍遞出幾封早就準備好的帛卷,還有兩枚虎符,遞給梁山伯,又坐回案幾前,將剛剛寫了一半的東西寫完。
“你們拿著這個出去,去調兵勤王,讓在外的宗室、還有朕的其他幾位皇子回京平亂。”
他頭也不抬,手中匆匆書就。
梁山伯錯愕地接過那幾張絹帛,慌亂道:“陛下不跟我們一起離開?”
“劉第既然已經倒向三郎,丹陽尹和建康令皆死,京中門戶便皆入他們手中,朕就算離了寺,也沒辦法離開京中,反倒會引起更大的動亂。”
蕭衍也是曆經風霜之人,並不將兒子晚來的“叛逆”看在眼裡。
“他們還沒有掌握大局,並不敢動朕,至多將朕一直軟禁著坐實‘出家’之名而已。但各地的宗室並不會坐視朕長久的消失於人前,總會有人來京中打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