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1 大爭之世(1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6506 字 10個月前

元子攸現在就是一個光杆皇帝。

他的父親、母親、家人、尊奉他的大臣,全部都被爾朱榮殺了, 保護他的羽林軍投降, 一半逃了, 一半去黑山軍當了個行動自由的傭兵, 整個洛陽城上下、包括洛陽宮, 除了任城王, 竟沒有了幾個熟悉的人。

任城王的效忠給了元子攸最後的尊嚴,但元子攸也知道, 這尊嚴不過是鏡花水月,一旦他真想要借著帝位對任城王不利, 賀六渾那群將領第一個就會讓他下台。

但他對此毫不畏懼, 因為他根本就不把帝位當回事, 他如今還留著可用之軀, 不過是為了替父母、替元詡,替那麼多同族複仇罷了。

不過他不把自己當回事,其他人卻不能。

魏國曾經是個以戰功論地位的國家,自孝文帝改革後變成了以出身論地位, 將曾經的軍閥大族排斥在了其外, 現在魏國漢化官員被屠戮一空, 國中上下僅存軍中出身的貴族, 則自然恢複了過去的規則,以軍功論高下。

現在的權利已經真空,卻沒有真正能一言九鼎的人,爾朱榮的戰敗大部分是齊軍的功勞, 和洛陽城裡這些派係一點關係都沒有,有些事情根本誰也說服不了誰,在這個時候,元子攸的作用就很明顯。

要單純以功勞論,陳慶之功勳卓絕,超過了所有人,本該來當這個“柱國大將軍”,可他已經被元冠受封了“大司馬”、“大都督”,而且他還是個梁人,哪怕他再怎麼戰功赫赫,魏人也是不會服他的。

元子攸現在的處境,並不比當初在爾朱榮時好多少,一邊要親近、利用白袍軍的梁人替他報仇,一邊又要安撫、拉攏任城王的六鎮兵馬保護他的性命,卻不能做的太明顯引起白袍軍的忌憚。

出身六鎮、又和馬文才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花夭,就被當成了示好的對象。

魏國的上一任柱國大將軍是爾朱榮,花夭又生擒了爾朱榮,按照鮮卑某些決鬥的傳統,這大將軍之位給她也能服眾。

這和之前沒官職隻領著一支雇傭軍的“花將軍”可不同,這是魏**隊中最榮耀的稱號,即便爾朱榮那般暴虐,這“柱國大將軍”的名號也是他打下來的,在遭遇白袍軍之前,他的爾朱軍也沒遭遇過大敗,堪稱軍事天才。

現在領著“柱國大將軍”稱號的堂堂女英雄要被許給一個外國人,就很是讓人不滿了。

元子攸當初在城門外的一句話,頓時引起不少震動,花夭的地位也就跟著水漲船高,越發讓人矚目起來。

此時此刻,任城王的王府裡,來自懷朔軍鎮的師兄們正隔開眾人,進行著一場推心置腹的商談。

花夭想要坐穩這個“柱國大將軍”,光有元子攸這個光杆皇帝的賜封沒用,即便有河東與關隴勢力的投效,她還需要來自於北方兵馬的支持。

畢竟魏國雄兵,一半來自北方。

“對於此事,你是怎麼想的?”

賀六渾手中握著一杯濁酒,一邊摩挲著酒杯,一邊問著花夭的想法。

無論他們兩人之前為了洛陽鬥得多狠,都不至於結成仇恨,他們兩個代表著的是懷朔勢力,是六鎮的勢力,也是“舊世界”的勢力,無論誰拿下長安,都是“舊世界”的勝利。

但元子攸不同,元子攸回來了,代表的卻是漢化改革後的“新世界”。

“我料馬文才不會讓陛下在那個位置上坐多久。”

花夭幫師兄溫著酒,一點點透露著馬文才的野心,“我雖然不能太清楚齊軍是怎麼被滅的,但估計和馬文才脫不了關係。他這人一直隱藏在幕後,此時卻突然強勢回歸,應當是料定大局在握、要準備和天下英雄一較長短了。”

賀六渾和花夭都不懷疑馬文才的手段和能力,否則賀六渾當時也不會反複囑托任城王要交好馬文才。

那份交情果然給任城王帶來了其他的好處,恨隻恨當時他們立足未穩顧首顧尾,錯過了最好的上位時機……

賀六渾是個城府深沉之人,往日之事不可追,過去了他便不會再反複可惜,如今更重要的是抓緊可以利用的一切。

“依你之見,若馬文才不準備讓元子攸繼位,推任城王殿下坐那個位子的可能有幾分?”

賀六渾不再遮遮掩掩,單刀直入。

所有人都將花夭看做馬文才的“紅顏知己”,也認為她是最了解馬文才的人,這問題自然問她最為合適。

花夭拿著溫酒器,猶豫了一會兒,方才開口:“為何你們都覺得馬文才廢了元子攸後,會再推舉一個宗室上位,而不是自己登基?”

“那怎麼可能!”

賀六渾哈哈大笑,“這魏國是鮮卑人打下的基業,自北到南,皆是先祖基業。他馬文才想要坐那個位子,也要問問其他人答不答應!”

“哪些其他人?”

花夭好整以暇地又問。

“魏國的宗室、官員、河東河北豪族、關中豪傑……”

賀六渾笑著回答,說著說著,臉上笑容也漸漸收斂起來。

魏國的宗室已經被屠儘了,洛陽官員也是如此,在“大義”上,並沒有能阻攔馬文才稱雄之人。

司州以南被陳慶之所奪,沿途諸州、郡見白袍軍聞風喪膽,而他們又剛剛為洛陽而讓出了滎陽,如今守著滎陽的應當是泰山公羊侃,他是真正的“漢人派”,隻效忠血脈正統的漢人,一心想要興複漢業。

河東的豪族暗地裡扶植邢杲對抗舊有閥門,邢杲的義軍作亂最凶時人數多達十幾萬,已經青州、冀州的元魏宗室將領和朝廷勢力一掃而空,而現在邢杲明顯已經投向了馬文才。

河北諸豪族本就是漢人,他們在漢化後失去了以前為皇帝作戰而得到的顯赫地位,不得不據地結為塢壁以宗主自保,為抵抗爾朱榮幾次征兵、征糧而與其結下了血海深仇,現在馬文才費儘周折抓完了爾朱榮的家眷族人,總不能是抓回來安撫的吧?

河南的蕭寶夤勢力被馬文才連根拔起,關中有馬文才的人親自坐鎮潼關,自古得潼關者得關中,即便是關隴那些豪傑為了能進入中原,也不得不倒向馬文才的勢力。

細細一算,除了自己這方代表幽、並以北勢力的六鎮兵馬以外,中原地區其實已經大半落入馬文才的掌控。

更可怕的是,如果花夭真的以柱國大將軍的身份與馬文才成親,那馬文才可以順理成章的將六鎮兵馬交予花夭執掌,連六鎮勢力也儘歸他手。

賀六渾不知道旁人,但對自己這支人馬的底細還是明白的。

除了葛榮,他們北鎮的大部分將領都沒有稱王稱霸的野心,隻不過因為南遷洛陽後,六鎮鮮卑和鮮卑化的貴族與將士的待遇及升遷不如洛陽鮮卑貴族,再加上權貴奢侈,守宰暴斂,賦役、兵役繁重,才不得不反。

軍人不善政治,所以他們渴望的是遇到“英主”,能夠恢複榮光和穩定,能夠恢複往日“國之肺腑”的地位。

現在魏國上下官位空虛,以前諸州郡縣府皆是宗室將領鎮守,現在都沒有了鎮將,若馬文才以官職對他們進行分化、安撫、拉攏,即便是他在其中處處乾涉挑撥,也不可能奏效太久。

賀六渾想明白了,頓時弄懂了為什麼花夭會這麼容易就來赴約。

“你是替馬文才來當說客的?”

他下意識的覺得不可思議。

“馬文才想當魏主?”

花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師兄,當初我來滎陽想要說服諸位大首領幫我拿下洛陽、擁立任城王為王時,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呢?”

她答非所問。

“因為他們不想損耗自己的人馬。”

賀六渾皺著眉,不甘地回答。

“是,因為征戰這麼久、死了這麼多人,他們已經不想再打仗了,隻想著能有和家小妻兒團聚的那一日。”

花夭又歎,“師兄,現在的六鎮子弟,已經不是原來的六鎮子弟了。”

“我知道你素來的抱負。你家先祖原本是洛陽的漢人高官,生來便是貴族,卻因罪淪落懷朔成為軍戶。漢人覺得你是鮮卑舊種,鮮卑人又覺得你是漢人,唯有在六鎮,你才能找到你自己的歸屬……”

賀六渾默然不語。

“六鎮及禁軍的將卒,過去曆來征召於強宗子弟、高門良家,無論你是漢是鮮卑,原本憑借門第,都該是貴族。然而洛陽的規矩剝奪了你重振門庭的可能,所以不打破這個‘規矩’,你便一日不能改回‘高’姓,恢複家門榮耀。”

花夭看著那小小的溫酒器,看它溫了又涼,涼了又溫,黯然道:“可在我看來,我們六鎮的災難,不在於‘新製’,偏偏就來自於‘舊製’啊!”

賀六渾猛然抬頭,詫異無比。

“我還小的時候,就很好奇為何其他人家能種地、能做買賣,我阿爺和其他族人卻隻能養馬、打獵,不能和其他人一樣生活的那麼輕鬆。阿爺說我們出身‘軍戶’,便隻能打仗、打獵,不能從事生產,我家世襲官職還好,隔壁同樣出身軍戶的人家,甚至還有餓死人的時候。”

花夭眉間漸漸聚起怒意,“為何我等是軍戶,便不能讀書、識字、做官?為何我等是軍戶,就不能做買賣、種地、蓄養家畜?”

“既然我等是為國征戰,那國家沒有戰爭時,我等又該何去何從?”

“你……”

賀六渾一張口,隻覺得嗓子嘶啞的厲害。

“師兄,你們想還複舊製,想要重現鮮卑舊時的榮耀,但那原本就已經過時了。沒有什麼製度會永遠養著一群閒人……”

花夭陳述著這令人痛苦的事實。

“六鎮的榮光,在失去對手的那一刻,就已經熄滅了!”

“組建黑山軍的時候,我才真正感受到‘自由’的快樂。在黑山軍時,軍中有羯人、有漢人、有鮮卑人,也有高車人,但沒有人以‘什麼人’自稱,隻要進了黑山軍,就都是兄弟。我們可以做買賣,也可以打仗,沒活兒乾時種種田、看看書,也不會有人以‘舊製’苛責鞭笞我們。”

她的臉上寫滿了認真。

“軍戶的製度本就是錯誤的!沒有什麼製度該規定了人們生來該做什麼!戰時當兵是我們的義務和榮耀,閒時耕種生活也是我們的權利。地域、門第、血統、甚至性彆,都不該是決定‘我們是什麼’的束縛。”

“這天下不‘自由’已經太久了!自魏晉以來,用出身和門第來決定‘你是誰’的錯誤已經延續了太久!”

“你問我為什麼替馬文才當說客?因為他從來沒有隻想著爭地盤、當首領、得富貴,他想要的,是讓這個‘天下’,重新獲得‘自由’。”

花夭由衷的感激馬文才給了她一條新的路,給了她一段新的人生。

是不以‘姓氏’論高下的自由。

是不以‘胡漢’論出身的自由。

是不以‘品級’定尊卑的自由。

“能倚靠才能和誌向,而不是出身,成就自己人生的自由。”

是馬文才教會了她——“所有的路,都該是因為自己想走而出來的,而不是依循著彆人規定好的道路走出來的。”

“這樣的世界,不可能存在。”

賀六渾壓抑著因為人生觀被衝擊而怦怦亂跳的心,嘲笑著花夭想法的幼稚,“不會有人同意的,那些高門大戶不會同意,那些達官貴人不會同意,即使是我北鎮子弟,也不會同意!”

“世事有盛就有衰,有起就有落,今日榮光之門第,他日未必不會落魄如犬豚。為何不同意?是懼怕宰相的兒子淪為賤民,是懼怕賤民的兒子成就了宰相?若當權者都不怕這一點,高門大戶怕什麼?達官貴人怕什麼,北鎮子弟又怕什麼?”

花夭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何況,他們會同意的。”

花夭的眼睛裡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芒,嘴角甚至揚起一個嗤笑的弧度。

“因為以後的‘世界’,不由他們說了算。”

賀六渾不明白花夭為何會有這樣的自信,但他也能看出,花夭是真的被馬文才灌了“**湯”,認為這種似乎隻有上古時才有的 “樂土”會真的出現。

經受過世事磋磨、飽受著世人偏見的賀六渾,並不認為他們的製度能有順利推行的一天,但相對於花夭的“大話”,她話中的某些“重點”還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所以,馬文才想要得到魏國,而得到魏國後,會廢除軍戶?那這麼多六鎮子弟,以後會成為什麼?普通百姓?不,你說的是不以門第論出身,那你們要用什麼要確定官職?”

賀六渾皺著眉頭。

“你們要得到我的支持,這個不說明白了,即便你說的天花亂墜,我也不會動心的。”

“不是廢除軍戶,而是將軍戶變為‘府兵’,由國家提供土地,農忙時耕種、放牧,閒時訓練,戰時打仗。保有我們軍戶應有的免除賦稅、擁有田地的權利,卻不限製軍籍,皆為百姓,隻在戰時受到征召。”

花夭笑著說,“若有不願再為府兵的,隻要不是在戰時,交還土地、重新繳納賦稅的即可脫離,這方是‘自由’。”

不光是你想要做什麼就能做,而是你不想做什麼就可以不做,這也是一種自由。

不可否認,賀六渾心動了。

現在的軍戶製已經大大不同於過去的“軍戶”,他們已經成了囚犯、流放者和貧賤者的彆稱,莫說和尋常人一樣耕種勞作,就是和普通百姓通婚都受到嫌棄。

再加上連連征戰往往先征召軍戶,誰也不願意當孤兒寡母,更難受到肯定。

若能改“軍戶”為“府兵”,賜予田地和優待,除了一些隻會打仗的,多半大部分都願意擺脫“軍戶”的身份,成為一個平民,重新選擇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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