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開玩笑的話一出,屋子裡氣氛陡然一變。
她居然說“這實在不是什麼難題,所以乾脆不考了”?
她居然說“我考了甲科之後你們自慚形穢?”
隻見坐在案後的馬文才雙手緊緊握著案幾的兩角,似乎不這麼做,就會隨時掀案而起一般。
他的手掌太過用力,以至於連身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屋子裡那股可怕的驚人氣勢,正是從努力克製自己的馬文才身上散發出來的。
從祝英台一見馬文才開始,他便是個典型古代貴公子形象,斯文有禮,有才華知進退,哪裡對她黑過這樣的臉?
因為和傳說中的馬文才印象不符,有時候祝英台甚至都在心裡暗自慶幸自己拿對了主角模板,要不是有主角光環,她怎可能如此一帆風順?
這馬文才怎麼看,都是個一言不合就掉好感度的人啊!
“祝英台,你有沒有見過鴻鵠?”
馬文才語速緩慢,氣氛越發沉滯。
鴻鵠便是天鵝,這時代不似未來,水麵上什麼都看不見,隻要去人群遠離之處,水裡野鴨子野鴛鴦都能看見。
而在古代,大部分士族家中是豢養天鵝作為觀賞的,祝家莊也不例外。
所以馬文才一說,祝英台立刻點了點頭。
不但點了點頭,她還“猜測出”了馬文才話中的意思。
這典故古代人可能沒幾個知道,因為古代人不會隨便下水潛泳,可現代各種各樣的心靈雞湯已經煲到讓人麻木,所以有些被馬文才嚇到的祝英台立刻做出了一個有些可笑的雙手撥掌的動作,試圖活躍緊張的氣氛。
“你是說,它在水麵上遊得悠閒自得,其實水麵下雙腳在用力地啪啪啪啪?”
祝英台有些不確定地問他。
這個雞湯她聽過好多個版本,大意就是天鵝的優雅,是因為雙腳有些近乎於可笑的撥動頻率換來的,隻不過它的腳藏在水下,所以人人都隻能看見它輕鬆自在的樣子。
馬文才是在告訴她,他之所以得了甲科第一還在努力,是因為他便是那隻外表悠閒,實際上很努力的天鵝?
“什麼啪啪啪!”
馬文才腦子裡某個弦終於斷了,起身“轟”地掀翻了身前的案幾,低吼著被驚到雙手動作猛一下停止的祝英台。
“我說的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
馬文才深吸了口氣,伸手指向門口。
“你給我……”
他原本想高吼出“滾”,又突然警醒著自己麵前的是個女人,那一個滾字便怎麼也沒有吼出口去。
可他又實在噎的難受,於是隻能麵色鐵青地轉過身去,不想再看他一眼,雙手握拳攥的死緊。
在看似憤怒的馬文才心底,卻感受到了一陣陣戳破心事的恐慌。
祝英台雖然話說的可笑,卻直擊馬文才的內心。
馬文才雖身負兩世之記憶,又有成人的城府,可即便是這樣,也掩蓋不了他的天賦隻是中上之資的事實。
在前世時,他也和很多出身仕宦人家的子弟一般,以為自己飽讀詩書、出身不凡,莫說一地一郡之間,便是放眼天下,自己也算得上一等一的聰明。
然而當他進入國子學之後,那些被灼然門第裡千挑萬選用於打天子之臉的真正天才們,徹底教會了他什麼叫做“坐井觀天”,什麼叫“得意忘形”。
他們之中,有些從小便是神童,五歲知《五經》,七歲能詩文,有些不過十歲,手談便能夠勝過朝中棋術高超的大臣。
有些出身世家,在家中世代相傳的“道”上,已經走到了極遠的距離。
那些真正過目不忘、出口成章的天之驕子們,天賦異稟到即便馬文才用儘全力,也隻能堪堪到“不泯然眾人矣”的地步。
死而複生後,曾幾何時,他也成為了無數人口中的“神童”,可隻有他知道,他並沒與因為重生而變聰明幾分,前世想不明白的題目,如今還是想不明白。
他比同齡人更優秀,不過是因為他飛的更早,練的更勤。
一個早已經學過這些東西的成年人去和真正的小孩子比誰聰明,甚至還因此洋洋自得,豈不是可笑至極?
正是因為清醒的知道自己和這些天才之間的差距,所以即便從小時候起他便獲得了各方的褒譽之詞,馬文才卻從未生出過驕矜之意。
他曾見識過什麼才是真正的“人中之才”。
正如隻知啄食麵前麥粒的燕雀曾經見識過鴻鵠高飛的領域,所以再也不會隻顧著在地麵上蹦竄,隻仰望著比蒼天大樹還要高聳的天際。
努力,努力,再努力,今日之努力,是為了他日不必再陷入往日自低自苦的境地裡。
適百裡者,宿舂糧;適千裡者,三月聚糧。
在這一點上,他和那些徹夜苦讀以求來日一鳴驚人的寒門書生,又有什麼區彆?
馬文才原本是不準備到會稽學館來的,區區五館,前世的他便看不上眼,後世的他更不會上心。
可他既然來了,便不允許自己還落於人後。
既然總是有人要得第一的,為什麼不能是比任何人都努力的他?
如今祝英台的一句話,卻徹底戳破了他心中隱藏最深的恐懼。
他畢竟不是天才,也不是鴻鵠。
他隻是一隻心存高遠的燕雀,試圖一飛衝天,能夠達到鴻鵠的境地。
待他日,他重回國子學,積雙倍之努力和雙倍之時間,卻不知可彌補得了天才和普通人之間的距離。
所以祝英台理解錯誤卻一針見血的一句話,卻讓他外厲內荏到幾乎站不住身,正如今日他看待寒門學子如何努力都不及士子般的輕蔑……
到那時候,那些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切的天才們,看待他的努力,會不會猶如祝英台看待鴻鵠腳下清波後真相般的可笑?
啪啪啪?
多麼像打臉一般的聲音。
馬文才心中又懼,又驚,又怒,又哀,不知不覺間,後背已經濡濕一片。
他的思緒像是已經漸漸飄遠,一直飄到久遠的過去,那個心高氣傲自命不凡的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入國子學那重重巨門,卻怎麼也走不出去……
在一片蒼涼之中,馬文才感覺到自己的袖子一緊,而後被搖了一搖。
他定定地偏過頭,便看見了一臉不安的祝英台正攥著他的袖子,雖然有些害怕,卻依然堅定著看向他眼睛的樣子。
麵前這個“直言無忌”到讓他生出逃跑*之人,此刻卻毫不避讓地對他道著歉。
“抱歉,我說了謊。”
她的表情認真,神色也再不是之前那種什麼都無所謂,得過且過的“樂天”表情。
“我不讀甲科,是因為我無法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