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良師益友(2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4163 字 11個月前

在梁山伯看來,祝英台的長相並不出眾,和馬文才、褚向這樣的美男子比起來,他的英俊不夠“爽快”,有些陰柔而沉鬱的感覺。

尤其在祝英台不笑的時候,淡淡的眉毛、緊抿的唇線和過於高挺的鼻梁都讓他有種疏淡的氣質。

簡單點來說,就是“你們都離我遠點”。

這才是他讓人觀望卻無人敢上前客套的原因。

可當他真的笑了起來,卻有著冰雪消融、陽光乍現的驚豔,更彆說這笑容裡,還帶著一種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天真。

無論是寒門還是士族,很多人眼裡有的,隻是麻木。

他昔日剛入會稽學館時也是從丙科讀起苦練書法,這西館之中還有幾個故交居然還沒有離館,昨夜以探友名義去拜訪,問起這祝英台來,都說雖然他看起來身形並不高大,也不是盛氣淩人的類型,但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處的。

畢竟相由心生,這麼疏淡的相貌,看起來就不是什麼不守規矩的人。

可和他相處起來,又明顯的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種巨大的反差,很多時候,梁山伯甚至忘了他是個士族。

不是說他的舉止粗鄙不似士人,隻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受到過嚴格的禮儀教養,這些教養已經刻入了骨子裡,成為了下意識的身體反應,和他們這些後天刻意學之的不同。

但他的舉止符合禮儀中又帶著一種率性,比如可以不顧形象的席地而坐,比如吃完飯後不漱口淨麵也不覺得不適……

種種率性,又和他冷淡的外貌不相稱,梁山伯自詡從小到大見過無數人,卻完全不明白祝家是怎麼養出這麼一個矛盾的人來的。

更重要的是,他對寒門還存有善意和好奇,並且沒有什麼門第之見。

也許,祝英台能成為會稽學館的破局之人?

畢竟馬文才明顯想要交好與他,而馬文才在士族學子中的人緣和交際手段,連他都佩服不已。

想到這裡,梁山伯一抖衣襟,在祝英台身邊坐了下來。

“祝兄似乎一直很煩惱,不知該如何跟西館的學子相處?”

“啊!”

祝英台似是沒想到梁山伯會說這個,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麵容成熟性格內斂的“同學”,有種被大人揪著促膝長談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就慎重了起來。

祝英台看了看隔壁幾桌對她一直不善的伏安,再看看被她拒絕過的劉有助,有些難堪地自嘲:“豈止是不知道怎麼和西館的學子相處,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麼跟同為士子的馬文才相處了。”

感覺無論她做什麼,都是錯都是錯都是錯!

“這話也許說來唐突……”梁山伯躊躇著說:“但在我等寒生看來,祝兄的態度,並不真誠。”

“啊?”

祝英台傻眼地看向梁山伯。

他可以說她本事,也可以說她沒腦子,可是說她不真誠?

她她她都照顧他們情緒中午不吃飯了!

梁山伯見他一副不甘心的樣子,歎道:“雖說梁兄和傅兄都極為高傲,並且不認為寒門足以平輩論交,但在這一點上,卻比祝兄真誠的多。”

“我哪裡不真誠了!”

祝英台瞪著眼睛看向梁山伯。

“閣下是士族,鄉豪出身,禮儀修養無不為眾人楷模,就如同真正的明珠不可能掩蓋與瓦礫之間,無論閣下如何希望能夠融入西館之中,也有許多不可改變之處。”

梁山伯能感覺出祝英台的怨氣,所以語氣越發溫柔。

“就如同一個用慣了三餐的肚子,又如何能讓它不在正午之時鳴叫呢,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而成的肚子啊!”

祝英台噗嗤一笑。

“真正的相處之道,在於展現出自己美好的一麵,並學習對方的美好來改變自己的不完美。譬如你與市井無賴相交,學習對方的世俗和粗鄙自然能更快的得到他們的認可,可對於其他人來說,不過是又多了一個無賴,對於這個世道又有什麼改變呢?你們都隻會變得更糟,甚至為人唾棄。這樣的交往,會被當做狐朋狗友的臭氣相投,不會被人當做真正的‘君子之交’。”

梁山伯的話低低的在祝英台耳邊縈繞著,漸漸的,也吸引了不少一直注意著這邊動靜的人,都屏住呼吸,故作無意地傾聽著他們的交談。

“但一個真正的君子去和粗鄙之人交往,會用高尚的德行去影響他,會用優雅的舉止去讓他效仿,會用真正的善意教導他如何走回善途。相反,即便是粗鄙之人,也會有讓君子刮目相看的時候。正如鮑叔牙之於管仲,正如鐘子期之於伯牙。隻有這樣,世間會少了一個粗鄙之人,多了一個知禮義而行善道的君子,人們會說:啊,這才是真正的知交。”

“同理,寒生並不代表低賤和貧困,僅僅是出身不同而帶來的經曆不同,但這種經曆有時候無法用其他辦法來彌補。像我們這樣出身的人,隻能靠學習彆人來變得更好,所以才有五館存在,所以才有明經取士。士族尚且並不是一天而成的,寒門要改換門庭,又豈是那麼容易?”

梁山伯的態度,是一種體驗過世事人情的豁達。

“正如我在傅兄的身上學習如何與士族打交道、如何與士人相處,我學習他的風儀,了解他的世界,借此明白士族的所思所想,這樣日後,我也許能僥幸進入仕途時,會因此少走了許多的彎路。比起在那時候被人當做粗鄙之人,現在被傅兄嫌棄,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雖是丙科,若說人人都沒有野心,那一定是騙人的。像是伏安和劉有助這樣經年不出會稽學館的,無非都是在等一個好的機遇罷了。

此時但凡心中有些想法的,聽到梁山伯的溫聲細語,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麵皮厚的,因為實在聽不真切,甚至厚臉皮的往前湊近了聽。

祝英台不是笨蛋,相反,她是來自於一個能夠包容任何聲音的地方,對於梁山伯的提點,她幾乎是立刻就有了了悟。

她想起了梁山伯一入甲等學舍時就不顧身份,也不畏懼他們鄙視他,親自去修家具的事情。

也想起梁山伯醜話說在前麵的“我就是這樣的人”的自白。

傅歧和馬文才是如此討厭寒生,甚至認為他們粗鄙到無法讓人接受,可卻都能夠和梁山伯相處融洽,馬文才甚至和梁山伯同住了這麼多天也沒有跑回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是一個,讓任何人相處起來都很“舒服”的人。

“我……”

祝英台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想說,腦子裡也有許多從未想過的東西在不停地出現又消失,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為什麼要掩蓋你的不凡,來迎合彆人的眼光呢?你就是士族,原本就是生來不凡之人,如果人人相交都要先考慮如何迎合彆人,那天子又該如何跟群臣相處?”

“馬兄就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無論是麵對館主還是寒生,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並不會因為彆人的目光而去改變自己的誌向和想法,在我看來,這就是一種真誠。”

梁山伯歎道:“祝兄,如果我與你們相識時,刻意用士族的禮儀和舉止來模仿你們,迎合你們,你們會認為我就不是寒生了嗎?你們還會如此平靜地看待我這一介吏門寒生嗎?”

祝英台還沒說話,屋子裡聽到這番對話的人已經有許多不由自主地搖起頭來,有些甚至嗤笑出聲。

祝英台明白梁山伯想提醒她什麼,隻是照顧她的臉皮,遂紅著臉搖了搖頭。

“所以我才說你不夠真誠啊!我能在你身上學到什麼呢?沒有。他們能在你身上學到什麼呢?沒有。若是真正的真誠,就該讓他們看到士族也有好的一麵,並且從你身上學到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反之,你也亦然,寒生就沒有值得你有所得的地方了嗎?”

也是祝英台性子並不偏激,態度又溫軟,否則換了另一個人,梁山伯還真不一定敢說出這些話來。

看著漸漸望過來的目光,梁山伯的聲音大了一些,卻沒有大到讓人刺耳的地步。

“看看這些‘同窗’,他們不需要憐憫也不需要理解,正如你來丙科是為了自己的目的,他們今日在此讀書也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大家為著自己的目的而在一起,又有什麼遷就不遷就呢?你是士族,讓他們學習如何和士族接觸,讓他們明白和士族之間的差距,也是一種真誠。”

他歎道:

“貴有自知才能逆流而上,一葉障目隻能坐井觀天。如果寒門連看破門第之見都不能做到,又何況士族?能遇見你這樣願意和他們同室而處的人,也許他們一輩子都不得遇見,為何先懼怕會傷害他們的卻是你?你把他們當做如此脆弱無能之人了嗎?”

為何先懼怕會傷害他們的卻是你?

祝英台倒吸了一口涼氣,腦子裡亂成一團。

“梁山伯,昔日我一直不明白,為何寒生上百,同在丙館讀書,獨獨你被館主收入門下,今日我算是明白了!”

一位身有補丁的書生站起身來,長揖道:“往日是我偏激,多謝兄台今日開解之恩!”

梁山伯不以為恩,隻是笑笑,但也坦然受了。

刹那間,屋子裡絕大部分人看待祝英台和梁山伯目光都變了,如果說他們看待馬文才是一種對上位者的敬畏和對權勢富貴的羨慕,那看待梁山伯的就是對“先行者”的歎服和對“自己人”的仰望。

今日的會稽學館已經不是昔日的會稽學館,很多人已經不再認識這位昔日寒生中的風雲人物,有些知道的提起他也是滿口的“哦那個父母雙亡的倒黴蛋啊”,可時間和家庭的不幸,都不足以掩蓋住梁山伯獨特的魅力和才華。

即便不知道他是誰,可見到那高冠儒衫,也足以讓這些丙科的學子了解,這個“倒黴蛋”如今已經走到了哪裡。

倒是原本讓他們覺得刺眼無比的祝英台,如今站在他的身旁,卻已經黯然無光,徹底淪為某種途徑了。

祝英台看著屋子裡的人,看待她時從一開始“你就是走錯了地方吧”,突然都變成一副“來好好□□我吧”的表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梁山伯是很厲害,一席話引得所有人都對她變了態度……

可這態度好像也有點不對?

找□□,不是該找馬文才那種“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寫在臉上的士子嗎?

梁山伯看著身邊的祝英台突然氣勢一弱,有些可憐巴巴的樣子,心中也有點不安,擔心自己今日鋒芒太露,反倒讓她難受了。

他說了這麼多話,能改變她或改變多少環境上的影響還未可知,畢竟很多人聽過很多道理,讀過很多聖賢書,到最後過的還是亂七八糟。

偏見這種東西,即便當時有感,環境在那,久了還是會發生改變或乾脆還是不變。

所以他也不想讓祝英台對這些“同學”抱有太大期待,而是輕聲提醒道:

“馬兄還在外麵用飯呢,他在東館的時候,從未獨自一人吃過飯,向來是高朋滿座。我知你和他慪氣,但他這樣即使在氣惱中還擔心朋友的人已經不多了,我覺得你該去陪他,而不是跟我在這裡啃餅,你覺得呢?”

祝英台果然如釋重負,點頭如蒜搗。

“是是是,我覺得我還有點餓,我去找他討點吃的!”

說罷,拔腿就走,乾脆利落。

梁山伯笑著搖了搖頭,將目光轉向他的書案,待看到題卷上兩行簡單的數字,心頭也是一震。

他剛剛算過,自然知道她的答案不錯。

他知他算學厲害,卻不知道如此厲害。

如果全靠心算,此人的能力,也太可怕了些。

“可笑我剛剛為了激他,還說在她身上無可學之處,這難道不是自己的狹隘之處嗎?”

梁山伯喃喃自語,麵紅耳赤。

他才是該時時反省,莫要為了一點虛榮而洋洋自得的那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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