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學官張口便蓋棺定論。
“不可!”
“不可!”
館主賀革和祝英台齊齊喊道。
“送官乃是大事,有損學子和學館的名聲,若日後發現有所冤屈,我們便有草率行事之嫌。何況這事情發生在會稽學館,便先是學事,必須由館中徹查清楚,才能送下山去。”
賀館主看著自己的入門弟子,竭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在偏袒。
“幾位學官都是經年監督學務之人,應該知道學子之聲譽,學館之聲譽,有時候更勝過性命本身。”
梁山伯看著護在自己身前的文明先生,似乎像是看到了多年之前的老館主,隻是那次老館主以身相護,帶來的後果卻無人能夠承擔,他看著賀館主與學官針鋒相對,心中越發悲涼,正準備出聲製止……
“我與梁山伯是好友,素來知道他的為人,他沒有理由用這種方式嚇唬我,動機呢?但凡有人犯罪,總要有動機可尋,隻憑他來的早又沒人作證就認定他是犯人,實在可笑!”
梁山伯看著祝英台忽然站到了他的身側,用右手抓了自己的手臂。
他的聲音突然高亢激昂,宛若沒有變聲的童音,連身子都因為激動而在劇烈的顫抖著。
“我相信他的話!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他護在我身前的時候和我一樣也在顫抖,他也害怕啊!”
祝英台緊緊倚靠著自己的身體,倒不知是在用自身的力量給他支撐,還是借他的手臂為自己提供勇氣。
在這一瞬間,梁山伯已經不關心結果是什麼了。
哪怕他真的因此而遭受萬夫所指,被打入萬丈深淵,因著這一聲“相信”,因著賀館主的一聲“學子之聲譽更勝過性命本身”,他也不悔自己曾站到祝英台的身前。
這世道從未停止過對他的摧殘,可每次他即將被黑暗吞沒之時,總有這樣的聲音讓他重回人間。
這是他的幸運,也是對他行正確之事的真正獎勵,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馬文才看著梁山伯據理力爭,看著賀館主極力阻止學官草率定論,看著祝英台氣的渾身顫抖依舊要站在梁山伯的身前,表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的餘光從屋子裡所有人臉上掃過,最終落在了伏安的身上,然後又像是無意為之一般,將眼神移開。
祝英台這個“苦主”的話的確讓許多人又重新對梁山伯升起了一絲信心,有幾個素來和他交好的正準備為他求情,卻被另一聲尖銳的冷笑打斷。
“你問有什麼動機?他的動機不是已經達到了嗎?你看,你現在是不是對他感激涕零!”
那聲音尖銳而刻薄,祝英台記得自己聽過這樣的聲音,可轉眼看去,卻發現是一個並不認識的學子。
她在西館很受歡迎,平日裡來找她詢問的學生不知凡幾,但祝英台原身記憶力超群,所以隻要是平時有所接觸的,必定是知曉姓名,也對長相聲音眼熟耳熟。
這人隻讓他耳熟,卻不太認識,顯然是並不怎麼和她打交道的人。
可為什麼會耳熟呢?
祝英台皺著眉拚命回想的樣子,看在其他人眼裡,似乎是她已經被動搖的征兆,於是那人像是得到了鼓勵,繼續冷笑著譏諷了起來。
“梁山伯生性就喜歡鑽營,當年丙科那麼多學生,隻有他靠‘偷字’得了老館主青眼,還讓老館主替他挨了罰,那個年紀就有那般的心機,如今再回館中,難道願意默默無聞嗎?”
那人越說冷笑越甚。
“你且看他借著家中餘蔭攀附上了傅家的大腿,明明是寒門出身,卻住在了甲舍之中,縱觀會稽學館上下,有幾人能有這樣的手段本事?”
聽到他牽扯到了自己的父親,賀革心中惱火,正準備出聲斥責,卻聽那人似乎是已經不管不顧了,接著罵道:
“他以前並不來丙科,自祝英台和馬文才來上課後,隻要甲科無課就來,之前還對祝英台刻意交好,為的是什麼,不言而喻!”
“馬文才性子高傲不好接觸,梁山伯數次碰壁之後怕是把主意打到祝英台身上,可是祝英台性子和善對每個人都很溫和,梁山伯想要在他心目中與旁人不同,必要引出什麼事來引起他的感激,有什麼是比救命之恩更有利於施恩的?”
他越說越為自己的分析洋洋自得。
“要不是馬文才來了一劍斬了那蛇,所有人都倉惶奔逃,隻有梁山伯以身相護,從此怕是就要跟祝英台有過命的交情!你問動機?那蛇是無毒之蛇,明明就不是為了害人存在的,不害人乾嘛要放蛇?因為他攀附了傅歧還不夠,又費儘心思用儘手段想要攀附上心思單純的祝英台,偏偏還要用大義凜然之語將自己辯解的冠冕堂皇,其城府之深,心機之險,實在是令人發指!”
這人說話有條有理,言辭激烈卻不粗鄙,加之所言之物竟都能和梁山伯一直以來得到的“結果”兩廂印證,一時間,剛剛還準備求情的人竟都又生了猶豫,滿臉愕然地看向梁山伯去。
梁山伯在館中素來寬厚,對有求都是來者不拒,也從沒有人見到過他說過什麼偏頗之言,獨有一條素來不同,他從不認為該和士族涇渭分明,反倒認為士族身上有他們可取之處。
便是這一點,便有許多人早已經對他生出不滿,但他行事素來讓人找不到任何錯處,即使不滿,也毫無破綻可以發泄。
如今被這聲音尖刻之人從頭到尾地“扒”了一遍,一個表明光明磊落善解人意,其實內心裡滿腹算計先抑後揚靠彆人無能襯托自己的偽君子形象便躍然而出。
哪怕平時對他再怎麼敬佩感慨之人,隻要一想到梁山伯今日得到的一切可能是用這種“不正當競爭”的手段謀取的,頓時心中都有些膈應。
“我攀附權貴?”
梁山伯聽著那人尖銳的諷刺,一貫內斂的情緒也翻湧了起來,馬文才那夜對他橫加指責的侮辱似乎又一次浮現在他的眼前。
不甘於人後,不願此生隻是人人踐踏的塵泥,便是罪嗎?
他顫抖著身子,幾乎忍不住放聲長嘯的衝動,滿室裡一張張昨日還滿是善意的麵孔,如今大多爬上了鄙夷和懷疑的顏色,甚至還有對他怒目而視之人。
他看著那些曾經請教過他、結交過他、與他平日裡稱兄道弟之人,突然都一副像是自己曾搶走了他們什麼似的表情。
再看身邊的祝英台突然不發一言,連剛剛握著他手臂的右手都轉而輕揉著自己的下巴,梁山伯的心無可抑製地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也曾在黑暗裡吃虧,他也曾在黑暗裡忿恨,他還曾在無助的時候,如同一個盲人一般瞎摸瞎撞。
在未曾遇見賀老館主之前,他所有的天賦聰慧都像是一個笑話,他看不到任何的出路,在那些瞎摸瞎碰的日子裡,他竭力不讓自己成為社會上的渣滓,並不是因為良知,而是怕被那些在陰暗中窺探的眼睛抓到了把柄。
他處事圓滑,他善於“借勢”,因為他沒有用自身權勢安身立命的本錢。
好謀之人容易陰沉多疑,在某些時候,他自然也會感受到一股怒氣突然襲來,又或者因為內因外因,感受到這世道完全沒有公道可言,索性向一切妥協,
但總有一些東西,恰如賀老館主,恰如身邊的祝英台,猶如一道光芒,指引著他不淪陷進絕望。
可這道光,現在已經慢慢黯淡下去了。
“梁山伯,你先莫要開口!”
賀革見他臉上浮現悲憤欲絕之色,連忙出身阻止他再開口。
他早知這孩子心思重,將他安排到性子直率的傅歧身邊,大半有希望他們在心性上互相影響的關係,也不乏日後能被人提攜、借一場東風的心思。
他卻沒想到這一番善意的安排,竟落得如今讓他橫遭指責,現在自然是心中大有愧疚。
看著屋子裡眾人皆默然不語,學官們也是麵露嫌惡憤怒之色,賀革一眼看到了正摸著下巴思索的祝英台,大聲問道:
“祝英台,看你若有所思,對此有何‘高見’?”
若這孩子也這麼認為,倒讓他看清了他的“偽善”!
“什麼高見?”
祝英台有些恍惚地抬起頭來。
“我問你對魯仁的話有什麼‘高見’?!”
賀革又一次重複。
“啊,館主說剛才那人說的話嗎?不好意思,我剛剛沒用心去聽。”
在旁人一片嘩然之中,祝英台腦子裡似乎找住了什麼,突然一個擊掌,又重新抓住了梁山伯的手臂。
“我說怎麼那麼耳熟,梁山伯,剛剛那個說話的人,就是上次在西館門口被你罵了的人!”
祝英台興奮地說道。
剛剛還在義憤填膺的魯仁,突然臉色一白。
“就是他,上次你抓了仇三叫他還我琉璃子,他說‘你們那麼有錢,既然昨天琉璃子可以隨便送人,今天卻為幾個琉璃子為難小孩子,不是仗勢欺人是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祝英台原本就性子活潑,記性又好,如今複述起來,竟將神態語氣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刹那間,所有人麵前都似乎浮現了那樣的畫麵。
“你則訓斥他,‘不告則取即為偷,更何況搶乎!士族有財,便是出手去搶的理由?你若家中有財,我比你窮困,便可以去搶嗎?’。原來這人和你有私怨!有私怨後作出的指責,我才懶得去聽!”
這事件連續翻轉,已經讓室中諸人應接不暇,有一種如在夢中之感。
那魯仁臉色慘白,又被眾人接連打量,吞吞吐吐之後,竟說不出什麼話來。
祝英台兀自興奮,緊抓著梁山伯手臂不放,為自己“明察秋毫”高興不已。
他看著身側說著“我才懶得去聽”的祝英台,心情大喜大悲之下,竟忍不住喉頭的一股腥甜,“哇”地一聲,嘔出了一大口血來。
但他並未怨恨而無助。
曾在黑暗中不斷閃現的那道光,還是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照進了他的心底。
小劇場:
“誰,誰會放蛇啊……”
馬文才抱劍倚牆而立,並不對他們解釋。
馬文才:(冷哼)我要知道誰放的蛇,我還在這裡站著?斬的就該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