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告訴我,你逃掉的那條蛇,是什麼蛇?我剛剛拿出來的死蛇,又是什麼蛇?你下山將所捕之蛇賣給了哪間藥鋪,能作證者又是何人?”
馬文才每說一字,劉有助的臉色就更白一分,幾乎要直不住身子。
“夠了!”
伏安緊緊攥著拳頭,將劉有助扶在牆邊靠住,在榻上坐直了身子。
“不用逼問他了,那蛇,是我放的。”
“既然是你放的,為何和你同往課室的幾人都說你從來沒離開過位子,也沒有單獨一人過?”
梁山伯也猜到了是伏安,但怎麼也想不明白伏安是怎麼把蛇放在祝英台的墊子下麵的。
“我並不是把蛇放在了墊子下麵,而是放在了墊子裡麵。”
伏安知道馬文才隻要對他起了疑心,派人一查就知道自己有一直捕蛇的經曆,遂死了狡辯之心。
“我沒有往祝英台墊子下麵投蛇,而是換了祝英台的坐墊。我在我自己的墊子邊沿剪開一個小口塞了火赤鏈,趁人不備更換了我和他的坐墊,再倒扣堵住藏蛇的缺口。等祝英台坐下往蛇身上一受力,它就要極力往外爬去。”
座位是固定的,坐墊也是,隻有馬文才這樣的人會上課都換上全套自己的東西,連桌案都鋪上案布。
伏安不可能更換馬文才的坐墊而不讓馬文才發覺,所以隻能對祝英台下手。
“什麼叫以怨報德,我今日在西館算是看了個明白。祝英台不在這裡,否則我真想讓她看看,你們這一幅幅讓人惡心的嘴臉。”
馬文才冷著臉譏諷著。
“以怨報德?我們受了祝英台什麼恩惠?你是說他給我們解題,還是他對我們假以辭色?”
伏安站起身,一點點站直了身子。
他微微將身子往前傾斜,語氣森然地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恨祝英台嗎?不是因為他搶走了我當算吏的資格,而是因為他從頭到尾都用一種超脫於眾人之外的同情眼神看我們。”
“他覺得我們艱辛的生存著是一種‘可憐’,他覺得我們被他們逼得喘不過氣隻能俯首稱臣是一種‘可憐’,可造成我們如此可憐的,難道不就是他這樣好像擺擺無辜就奪走彆人一切的人嗎?”
“像他這種心裡高高在上又想要人人都喜歡他的人,比你這種目下無塵將我們視為螻蟻的人還要可怕,就連劉有助,現在都覺得他那種偶爾高興就施舍一番是一種‘恩賜’……”
“原來是嫉妒。”
馬文才一針見血地點了點頭。
“你是嫉妒祝英台有你沒有的好人緣,嫉妒祝英台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唔,你現在還在嫉妒原本隻能當著你跟屁蟲、隨你進退的劉有助,現在居然也開始倒向祝英台那邊。”
他表情涼薄地翕動著嘴唇,像是最惡毒的巫師在對伏安念誦著可怕的咒語。
“你害怕,害怕憑借自己的本事出去謀取前途,隻能日日守株待兔,等著館中為你向彆人推薦。祝英台來了,館主和助教們都開始喜歡祝英台,似乎沒有人還記得有一個算學出眾的寒生在等著他們的青睞。”
馬文才心中氣惱祝英台一腔熱血被人當成驢肝肺,言辭更加刻薄,看著伏安大口喘著粗氣,像是溺水之人正在漸漸沒頂,笑的越發惡劣。
“人人都喜歡祝英台,是啊,他性子溫和又善解人意,舉止高雅又懂得體貼,還是士族鄉豪出身,誰會喜歡伏安這樣性子尖刻又自命不凡之人?原本還有個跟屁蟲一般唯唯諾諾的劉有助讓你滿足那可憐的虛榮心,祝英台一來,連劉有助都開始圍著祝英台轉。祝英台寫了書牆,劉有助好像越發感激祝英台,這樣下去,連伏安最後一個朋友都要離他而去。”
他的眼中冷意驚人。
“哎呀呀,這般淒慘,可如何是好?隻有在劉有助養好傷回去上課之前,把祝英台設法趕走才行!否則等劉有助回來,又得了祝英台的幫助,真有了出路,會稽學館裡苦苦等候推薦的,豈不是隻剩我伏安一人?”
“你,你是個妖怪……”
聽到了馬文才所說的話,伏安身子一跌,癱坐在地上,像是看見了什麼正準備擇人而噬的妖怪一般劇烈的顫抖著。
“馬兄,彆說了。”
梁山伯看馬文才言語越來越是犀利,知道他是動了真怒,而伏安也已經完全喪失了鬥誌,連忙出聲安撫。
“既然知道伏安是放蛇的凶手,捉了他再帶著證物去見學官便是,何必跟他多費那麼多口舌。”
“我平生最恨彆人把我當傻子。什麼祝英台還不如我這樣眼高於頂的人,他那點小心思,任人一眼就能看清,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如果說死而複生是一種妖術的話,那曾在世間胡亂飄蕩的自己,確實是個妖怪。
還是個大妖怪。
但他是妖怪,也不是他能說得的!
算了,梁山伯說的沒錯,這種人,多費口舌也是浪費。
“風雨雷電,把門守好,你們誰去請學官來,這人我提了他去見學官都怕臟手。”
馬文才不屑地一拂袖子,轉過身去。
伏安看著劉有助掙紮著下了榻,扶著榻沿蹣跚著腳步想要向他走來,再見風雨雷電或去撿地上的東西,或去把守門戶、出去尋找學官,臉上的顏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
學官隻要一來,他這輩子就毀了。
他原本就無父無母,此生所得皆是學館所授,他們將他趕出學館見官,便是將他逼入了死路。
他就知道,他們來了西館就是他的噩夢……
他們要奪走他所有的東西,還要嘲笑他一無所有……
還有這個能看透人心的妖怪!
“你是個妖怪!!!”
伏安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歇斯底裡地大吼了起來。
“你是個妖怪啊啊啊啊!”
他猛然趴下身子,從自己的鋪蓋裡拔出一柄細長的叉子,向著正麵朝門外的馬文才擲去!
“公子小心!”
“馬兄!”
那一柄細叉明顯是捕蛇所用,叉頭雙刃而尖銳,又是被他大力投擲而出,無論是力道還是速度都讓人吃驚。
馬文才隻覺得身後一陣勁風襲來,還未來得及閃避,就聽見耳後傳來一聲悶哼,有什麼重物轟然倒地。
他是學武之人,反應迅速,猜測是伏安狗急跳牆暴起傷人,並沒有回頭張望,而是驀地往前再疾走了幾步脫離能被攻擊的範圍,方才轉過身子。
可這一回頭,卻讓馬文才徹底愣在了原地。
在他的身後,剛剛掙紮著下了地的劉有助倒在他與伏安之間,胸腹上插著一柄兩尺來長的鐵叉,樣子駭人至極。
“你居然敢殺人!你居然敢殺人!”
傅歧怒不可遏,拋下手中的大黑,一拳將伏安揍倒,恨聲罵道:“狼心狗肺,心狠手辣!”
他罵了還不解氣,手中又狠揍了兩拳,直將伏安揍得鼻梁歪倒,門牙崩碎,這才將他按在地上。
那伏安似乎是已經被這變故嚇傻了,隻是仰著頭看著劉有助的方向,一動不動。
“你,你……”
此時,已經有大量的鮮血從劉有助的中衣下不停地湧出,很快就染紅了整片白色,劉有助雙手扶著腹上的叉子,整個身子抖得都像是快要散架一般。
“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你彆說話,留著力氣!”
梁山伯三兩步衝到劉有助身前,脫下衣服直接按在他的傷口附近,用布堵住了血。
他抬起頭來,對著身前的馬文才叫道:
“馬兄,他傷的嚴重,來不及請醫士來了!”
馬文才從未經曆過這種事情,他的眼前此刻隻有一片刺目的紅色,劉有助躺在地上劇烈抖動的樣子像是一記重拳砸在了他的腦門上,讓他大腦一片混亂。
“那,那怎麼辦?”
他半點也沒有了剛才的口舌犀利,隻能眼睜睜看著梁山伯按著劉有助傷口附近去止血。
“要,要不要先把叉子拔,拔下來?”
“不能拔!”
此時被按在地上一直沒有發生的伏安卻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驚叫了起來,“□□他就真死了!不能動!”
他父母都是捕蛇之人,也都死於毒蛇口中,他父母死後,為了活命,伏安也曾靠小心翼翼地捕蛇糊口過。
後來他入了學館,總算告彆了用命活命的日子,可館中僅供給食宿用度,又怎夠生活?
他不似其他人,還有家人補貼,隻能又偷偷操起捕蛇的賤役。
這畢竟是賤役,又是危險之事,伏安好麵子又多顧慮,是以除了膽小不敢多言的劉有助,沒人知道他有時候會在晚上去捕蛇,劉有助也一直替他遮掩。
那叉子他父親用過,他母親也用過,自己更是曾用那叉子插過許多毒蛇。無毒之蛇可以活捉泡酒,也可以賣錢,可真正值錢的卻是那些毒蛇。
他恨毒蛇咬死了他的父母,但凡見到毒蛇,一律是用那蛇叉叉入蛇的要害而死,從不留活物。
他見的多了,知道光叉到蛇,蛇是不會死的,可拔出蛇叉反倒會讓它斃命,此時見馬文才要拔了劉有助身上的蛇叉,頓時驚叫了起來。
“你還叫!不是你向馬文才投叉,劉有助會去擋那叉子?”
傅歧第一次如此想要活活揍死一個人。
“你再多說一句,小爺拔了你滿嘴牙!”
“他說的應該是對的,馬兄,勞煩你讓侍從卸了門板,我們先將劉有助抬到文明先生院裡去。”
梁山伯勉力維持著冷靜,抬頭指揮著屋子裡的人。
馬文才根本沒有指揮自己的隨扈,梁山伯話音一落已經徑直走到門前,就去搖晃那門板。
雷電見了大吃一驚,跟著一起去拽弄,沒幾下就將那木門拉了下來。
“去館主那乾嘛?”
傅歧皺著眉,“我怎麼不知道館主會醫術?”
“文明先生不會醫術。”
梁山伯按著劉有助的傷口,一邊安撫已經嚇得快要暈過去的劉有助,一邊讓其他人將他抬到門板上。
“在文明先生門下讀書的徐之敬,是東海徐氏出身。”
“啊,那個徐氏?”
傅歧也不囉嗦了,心裡倒有些慶幸徐家有人在館中讀書。
“什麼東海徐氏?什麼東海徐氏?!”
伏安滿臉是血,望著被放上門板的劉有助大叫。
劉有助後背有傷,胸前又遭重創,可謂是遍體鱗傷,一被放在門板上,頓時又是一聲慘呼。
這呼聲像是刺在了屋子裡所有人的心上,馬文才更是臉色一白。
梁山伯知道劉有助也在害怕,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溫聲道:“東海徐氏世代學醫,雖是士族,卻有醫道秘術。”
劉有助眼神裡終於有了些期待的目光。
馬文才見劉有助不再是一副“我將死乎”的表情,連忙也跟著開口:“他家有秘傳《扁鵲鏡經》,從魏晉時起便屢出神醫,徐道度、徐文伯便是世間少有的杏林高手,曾替就好幾位天子和太後治好了頑疾。徐之敬是徐文伯的嫡孫,嫡傳子嗣,醫術乃是家學,必定比外麵的庸醫要好的多,你一定無事,莫擔心。”
見馬文才也這樣說,劉有助握著鐵叉的手終於慢慢放鬆,肌肉也不再緊張地繃緊。
“我們趕緊抬他走。”
梁山伯見自己按著的傷口血越流越多,劉有助已經有了體力不支的趨勢,連忙催促。
“帶我也……”
“你給我閉嘴!”
傅歧按著伏安,抬頭對著他們說:“你們先救人,我看著這畜生!”
“嗯”。
馬文才和雨、雷電一人抬起門板一個角,急急往外跑去。
他們都是學武之人,腿腳利索,加上心中焦急,幾乎是發足狂奔。
今日西館出事,本來就有許多學生留在丙舍,眼見著從角落的雜物間抬出一張門板,頓時驚得圍了過來。
待看到躺在門板上、胸腹之間插著蛇叉的劉有助,有人更是嚇得大聲高喊“殺人了”,引來越來越多的人圍觀。
馬文才渾身早就出了大汗,又被這些人跟著叫喊,忍不住氣急長嘯:
“都給我滾開,耽誤了小爺救人,我讓你們也嘗嘗殺人的滋味!”
他親自抬著門板趕路本就讓許多人吃驚,再聽他這麼喊,哪裡不知道他是去救人的,有些心善又有見識的立刻去前方給他們開路,將閒雜人等趕到一旁,讓他們能快步將劉有助抬出去。
隻是光天化日有人渾身浴血,這件事實在太過讓人訝異,雖然沒人阻攔馬文才他們,可沒一會兒,馬文才幾人身後就跟上了許多丙舍的學子,有的是要看熱鬨,有的則是關心劉有助的性命,都不願離去。
這一群人浩浩蕩蕩趕到了館主教授門生的院落,有些學生想要直闖他的院子,卻被門口的守衛攔了下來。
這些守衛大半是士族的家仆部曲,負責保護褚向、徐之敬和賀家等住在此院中的士人安全,突然見一群寒生衝入,還以為發生了什麼暴動,連忙拔刀去攔。
“讓開,我要進去找徐之敬!”
馬文才見遠遠的有人對峙,連忙高聲大喊。
馬文才幾人抬著劉有助過來,這些守衛看清了來的是館主另兩個弟子馬文才和徐之敬,不敢對他們拔刀,隻放了這一群抬來劉有助的人進去,又將其他看熱鬨的人攔在了外麵。
“此處並非學館學舍,私人院落,外人不得擅闖!”
一個身材高大的家將提著單刀,獰笑道:“再往前一步,休怪我的長刀不長眼睛!”
“我們不進去便是!”
一群學生惡狠狠地瞪著這些人。
“我們在門口等!”
大半學子聽了這話,立刻席地而坐,就這麼坐在院外等著裡麵的消息。還有些機靈的飛快去找館主,也有往外跑去找醫士的。
馬文才和梁山伯平日都在賀革院中完成學業,自然知道院中布局,他們腳步飛快地將劉有助抬進徐之敬住的屋子,高聲喊起此時應該剛用過午膳不久的徐之敬。
“馬兄不在東館讀書,這時候跑來我這裡乾嘛?”
果不其然,剛剛午睡下的徐之敬聽到馬文才的叫聲,打著哈欠走了出來。
待他看到自己住處的廳堂地下被放了一塊門板,上麵躺著個隻著中衣的學生,胸腹之間還插著個蛇叉,眉頭頓時一蹙。
“這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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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西館的劉有助,被人刺傷,我們抬他來找你救命。”馬文才急急說道,“你看看怎麼治?趕緊救人!”
“西館的人?”
徐之敬看了眼地上的劉有助,再見他的長相,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哦,上次夢遊被打的那個寒生。”
那日晚上騷動太大,他和先生住的近,自然出來看過究竟。
“是,就是那人。”馬文才見徐之敬站著不動,語氣越發急迫,“徐兄,可否過來看看傷口?”
劉有助一直強撐著不讓自己昏死過去,但隨著胸腹間的刺痛慢慢麻木,他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頭腦也越來越是迷糊,此刻隻憑著一絲希望在支撐。
他抬起頭,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徐之敬,眼中滿是求生的**。
他知道這個人可以讓他活下去。
然而他的眼神卻隻讓徐之敬嫌惡的避讓開了身子,捂著半張臉。
“我從不治寒門庶人,你們將他抬出去吧。其他醫者要來得快,說不得還能救上一命,在我這繼續拖著,怕是要死在我屋裡。”
說罷,他搖了搖頭,像是看到了什麼臟物一般,厭惡道:
“真是晦氣!”
徐之敬的話讓所有人一怔,瞠目結舌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家裡來了客人,我下午三點才找到空碼字,而且是一氣嗬成寫了一萬多,所以不太好斷開發兩章,這章是二合一哈,沒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