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君子之道(1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1876 字 10個月前

這時代但凡家有絕技,必定世代流傳,譬如祖家的算學,譬如張家的天文和機關學,又譬如譜學、律學,借有子嗣傳承,終成了一種特殊、受人尊敬的士族階級。

這些家族的子弟並非一定喜歡這些秘而不傳之術,隻不過為了繼承家中“傳統”,哪怕強迫自己成為中間接力的一環,也要把這種本事繼承下去。

所有家有秘術的家族,就算學藝不精或天賦太差,家中藏著的經典一定是背的滾瓜爛熟,這樣,即便自己沒有辦法達到“道”的境界,子孫後輩中還是會有機會將家族的傳統發揚光大。

就如祝英台家得了衛體的傳承,要求子女一開蒙便學衛體,傳承七代,終於有祝英台在衛體上得到了大成。

東海徐氏的醫術出眾,即便是在北朝的鮮卑人,也公認徐家的醫術當世最精,中原內外的醫者向徐家求教者不知凡幾,幾乎每朝每代都有徐家人治好各種重症難症的傳說,讓患病者心生期冀。

畢竟醫術不同於其他秘術,算學不好可以找人算,天文不好對其他人也沒什麼影響,可隻有醫術,是實打實能夠救命的。

東海徐氏,便是以這種方式成就了當世第一的醫家門第,立足數代而不可動搖。

而劉有助出事,梁山伯也好,馬文才也好,會第一時間把希望寄托於徐之敬而不是其他醫士,實在是事出有因,概因徐之敬的父親徐雄和祖父徐文伯,都是太有名的人物。

徐文伯有一個世人皆知的故事。

他曾出仕宋廢帝,而宋廢帝劉昱是一個以荒淫凶暴著稱的皇帝,有次出遊歸來,遇到一個懷孕的婦女,他自詡擅醫道,便妄下診斷:“腹中是個女孩。”

他問一同出遊的徐文伯,徐文伯診斷後答道:“腹中有兩子,一男一女,男在左,青黑色,形體小於女孩。”廢帝心中不悅,竟然要當場下令剝開孕婦肚子查驗。

那孕婦聽到皇帝的話,驚得幾乎要死在原地,徐文伯有惻然之心,隻好小心翼翼勸皇帝:“陛下如動用刀斧,恐怕腹中胎兒會有變形,還是讓微臣用針灸好了。”

孕婦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徐文伯蹲伏於地,小心下針,還要安撫孕婦情緒,弄得大汗淋漓,終於大功告成,四個時辰後,兩個嬰兒呱呱墜地,母子平安,果真如徐文伯所料。

宋廢帝在等候過程中實在不耐煩先回了宮,後來是宮人傳報的消息,那時候他對孕婦的興趣已經過去,一句“知道了”就結束了此事。

宋廢帝荒唐間殘害庶民的事情數不勝數,徐文伯一直以謙遜的態度和卓越的醫道與之周旋,救過無數百姓。

他曆經宋、齊、梁三朝,是人人都稱讚的仁心高德之人。

至於徐之敬的父親徐雄,則是曾提出“醫治無類”而徹底觸怒了士族,後來被陷害彈劾丟了官,再也沒有出仕。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家風和如此讓人肅然起敬的祖、父,梁山伯和馬文才根本就沒有想到徐之敬有拒絕醫治劉有助的可能。

在他們看來,有一個寧願一生不出仕也要救助庶民的父親,徐之敬哪怕再怎麼有士庶之彆,無非就是到討厭庶人的粗鄙這種程度,又或者會刁難一番,可這樣明晃晃的表現出自己的厭惡之情,甚至連半點妥協的口風都沒有,自然是讓梁山伯和馬文才等人頓時驚在了當場。

徐之敬用袍袖掩住自己的下半邊臉,隻覺得馬文才臉上的驚訝十分荒謬。

如果他去馬家求家醫去給自己家下人治病,馬家會同意嗎?那個家醫會同意嗎?他為什麼就篤定把人抬來自己就會救人?

他越想越是諷刺,搖著頭對門前兩位同門說: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請出吧。”

劉有助傷在胸腹之間,其實並沒有傷到心肺之類的要害,此前聽了梁山伯一路的安慰,對自己的性命還抱有極大的幻想,一直死死望著麵前唯一的希望。

可聽到徐之敬的話,再看到他搖頭請他們出去後,原本有多大的希望,如今竟有多大的絕望,劉有助眼中最後一點神采也慢慢熄去。

馬文才看著徐之敬,開口說道:“徐兄,看在同門的情麵上……”

“規矩就是規矩,我昔日曾立過誓,再不救任何庶人。”

徐之敬冷酷無情地回絕了馬文才的請求,轉身就要離開。

見到他要走,馬文才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臉上都是懇求之色:“徐兄雖有規矩,但也有話叫事急從權,在下多年來搜集古籍,家中有許多醫書善本,願送於徐兄抄閱……”

“為什麼學醫之人就要嗜醫書如命?”

徐之敬不屑地扯回自己的袖子,“我不但不治庶民,還是個庸醫,馬兄,還是趕緊去請彆的醫者要緊!”

馬文才回頭看了眼門板上躺著的劉有助,此時他的手已經緩緩離開了身上插著的蛇叉,顯然已經沒有了求生的鬥誌,忍不住一咬牙,鄭重說道:

“劉有助是為救我而傷,我欠他救命之恩。如今再請醫者來救人已經來不及了,我也不讓徐兄白白治病,徐兄若有什麼要求,不妨說來。他是為救我而傷,隻要馬某能做到的,必定不會推辭。”

所有人都沒想到馬文才會這樣說,風雨雷電更是露出了不認可的表情。

一句“隻要馬某能做到的”,實在是牽扯太大,就算是馬文才情急之下做出的許諾,也太過草率了。

“他救了你,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救你時不見得就想著要你還,你又何必急急忙忙上來這樣求我?”徐之敬似乎是對馬文才也起了興趣,不以為然地說:“他為你而死,就算是義舉,你妥善照顧他的家人報答了他便是!”

梁山伯看著劉有助的眼睛一點點失去神采,心中也是著急,不停地拍著他的臉,想要和他說話,重新振奮起他的求生**。

“還請徐兄成全!”

馬文才猙獰著麵孔,一揖到底。

徐之敬看了眼馬文才,再見撲在劉有助身上滿臉驚慌之色的梁山伯,似乎猶豫了一下。

“如果我說,我要‘天子門生’的名額呢?”徐之敬的眼睛裡有什麼在閃爍著。“會稽學館中五個‘天子門生’的推薦,我要一個。”

徐之敬沒在會稽學館讀書,但掛個名卻是不難。但他又實在難以忍受和庶人一起讀書學習,所以情願日日在這私院中不出,也不要和褚向一般放下麵子,混在學館中就讀。

可若說他心裡對“天子門生”毫無野心,那一定是騙人的。

馬文才無疑是學館之中最出類拔萃之人,他是士族出身,又是館主的入室弟子,在人望、才學、出身、評定上都有在稽學館中占有最大的優勢,可以說,馬文才已經是板上釘釘一定能去國子學的人選。

可徐之敬父親不能出仕,根本不是五品官員以上累世公卿之子,是不能通過門第進入國子學的。

“你真是癡心妄想!”

“公子,不可答應他!”

驚雷和細雨是從小伺候的,他們一路看著馬文才如何勤勉苦讀,如何結交人脈,如何步步為營,可和徐之敬居然借著人命之事獅子大張口,一開口就要把彆人十幾年努力才可能得到的成果奪走?

就如這徐之敬所說,就算劉有助死了,他也是自願去擋那一擊,妥善撫恤家人便是了。劉有助活著,難道就能讓他們家公子走的更遠?

“怎麼樣?你若答應,我立刻救治他。”

一種居高臨下的表情,乍然出現在了徐之敬的臉上。

看著徐之敬的表情,讓馬文才一瞬間覺得有些熟悉。

那種令人討厭的“我已看透一切”,那種讓人激憤不已的惡劣笑容,那恍如複刻一般的輕蔑和厭惡……

——宛如剛剛嘲笑伏安無力掙紮的自己。?

“不,不必……”

劉有助握著梁山伯的雙手,似乎那樣就能撐住坐起身來。

“不用救……”

徐之敬對一切充耳不聞,那雙傲慢的眼睛始終定在馬文才的臉上。

這一瞬間的“靜候所決”,竟有些驚心動魄之感。

馬文才看著麵前似乎已經看穿結局的徐之敬,閉了閉眼。

待他重新睜開眼,臉上已經有了決定。

“我同意。”

馬文才說。

“請徐兄儘快動手醫治。”

“同意?”

徐之敬的笑容一僵,而後卻突然猛然大笑起來,笑到幾乎要咳嗽的地步。

“哈哈哈,你竟然同意?你竟然用‘天子門生’的名額去換這種卑賤之人的性命?哈哈哈哈!好好好,你同意更好!黃芪,去取我的醫箱來!”

徐之敬一邊大笑著,一邊從櫃中取出紗布和各種工具,動作絲毫不亂的跪坐在了劉有助身前。

“徐公子,他傷的這麼重,還有救嗎?”

梁山伯一直握著劉有助的手,今日之事和他也有莫大的關係,聽到徐之敬終於願意救劉有助,即便是付出那般大的代價,梁山伯卻還是感激所有人。

徐之敬從不對梁山伯假以辭色,這次也不例外,他壓根沒理梁山伯。

他彎下身,用手指觸碰了下劉有助傷口的附近,心中已有了決斷,抖開針帶,飛速地拔出長短不一的銀針,將劉有助身邊的血脈封閉。

銀針入體後,徐之敬拿了塊布條讓劉有助咬著,撇了撇嘴說道:“你運氣很好,你一被抬來,我就知道你沒傷到臟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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