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有助退了燒,並不全是祝英台為他降了溫的緣故,而是傍晚的時候,會稽縣的名醫到了。
這位醫者是賀革在會稽的朋友推薦的,最擅長創傷和內傷,曾經在軍中當過隨行軍醫,劉有助的傷雖然可怕,可跟軍中各種動輒斷手殘腳、腸穿肚**起來,還算是控製的比較好的。
而且他對祝英台的溫水擦浴之法很是讚同,因為現在劉有助那身體,關閉門窗再提高溫度對他來說更容易出事,那館醫原本聽說有學生對他指手畫腳十分氣憤,可連這個名醫也說他捂汗是不對的以後,也就灰溜溜的不見了。
這位吳姓的名醫確實是仁心仁術,雖不是什麼士族出身,可經驗豐富,為人和善認真,昨夜劉有助凶險,他看守了他一夜,直到四更天劉有助退了燒方才歇下。
所以便有了大半夜祝英台把馬文才喊醒那一幕。
雖說燒退了,劉有助的危險期還沒有過,而且傷口外圍已經開始腐爛,在無法動以刀火的情況下,隻能看著腐爛的傷口繼續擴大下去。
馬文才起了身,洗漱之後第一件事不是用飯,而是去了傅歧院裡,去找梁山伯。
也不知兩人說了什麼,半個時辰後,馬文才方從傅歧院中離開,這時祝英台早已經匆匆洗漱完畢,跑去找劉有助了。
正午。
徐之敬在家人的伺候下用飯,還沒用上幾口,就見自己的藥童丹參慌慌張張地從外麵跑了進來,氣喘籲籲。
“你這樣成何體統!”徐之敬皺著眉頭,“急急慌慌做什麼?”
“公子,那個劉有助,燒退了,活了!”
丹參結結巴巴地說著。
“燒退了?”徐之敬舉著竹箸的手一頓,而後若無其事地說:“溫水擦浴又不是什麼稀奇法子,祝英台知道也是尋常,隻能說劉有助命大。現在活了有什麼用,七日風一發,總是要死的。”
“不是啊公子,昨天傍晚館主在山下請的名醫到了,說是位最擅長治療刀/槍/箭傷,他一來就止住了劉有助的高燒,現在由他醫治劉有助。如今館中都傳遍了,說,說……”
丹參欲言又止。
“說什麼?!”
徐之敬最討厭欲言又止這一套。
“他們說,東海徐氏家傳的醫術也不過如此,公子說這人無藥可醫抬回去躺著,可外麵來的醫者隨手就把燒退下去了。”
丹參知道公子已經拋棄醫道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隻能壯著膽子複述:“現在外麵到處都在傳,說什麼東海徐氏醫術最精都是沽名釣譽的,因為公子學藝不精怕治不好人,就擺著架子說不醫庶人,其實是怕把人治死了,壞了自家的名聲!”
徐之敬臉色一青。
“隨他們怎麼說,一群人雲亦雲的小人!”
“可是現在幫劉有助治病的那個名醫是寒門子,以前似乎還是走街串巷的遊方醫,我剛剛去打水,聽見賀館主院裡幾個小廝還在說,說公子即使是士族也是靠不住的,最後還得靠庶民救寒生,還說徐家醫術比不得一個遊方醫者。”
丹參被氣的兩眼發紅,不住地抹著眼淚,他是從小被徐家養著的藥童,自然知道徐家人從小學習醫術吃了多少苦。
“公子,館裡在敗壞我們徐家的名聲呢!他們怎麼這麼壞,如果劉有助死了,他們就要說是公子撒手不管,草菅人命;要劉有助活了,他們就說公子技不如人。明明最凶險的時候是公子救回來的……”
“哭什麼。”徐之敬也有些食不下咽,索性丟下筷子,冷笑著說:“這些庶人都是這樣,慣用這樣的手段。大概是哪裡來的遊醫,得了祝英台教導的便宜僥幸退了劉有助的燒,就想借著東海徐氏的名頭想給自己臉上貼金呢。”
徐之敬越想心頭越氣。
“他想踩著我們徐家給自己長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黃芪,給我更衣,我去會會那‘神醫’!”
畢竟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受不了這樣的氣。
徐之敬連飯都不吃了,“紆尊降貴”去了賀館主安置劉有助的客院,都走到門口了,看了門頭,又覺得自己很可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就在這時,他清晰的聽到了門前幾個為學館做灑掃的寒生在議論著:“你們說吳神醫醫術好,還是徐之敬醫術強??”
“那還用說,徐之敬看到那傷口都怕到不敢來,可見這傷勢多棘手,可吳神醫卻說沒那麼凶險,兩人醫術誰高誰低還用問?”
沒那麼凶險?
好大的口氣!
徐之敬勃然大怒,自己還沒意識過來時,就已經抬腳跨進了客院。
就在他再度後悔時,正在院子裡和祝英台下棋的馬文才似是不經意看到了徐之敬,馬文才愕然地站了起來,古怪道:“呃?徐兄是放心不下劉有助的傷勢,來看劉有助的?徐兄實在是費心了,劉有助現在已經沒什麼大礙……”
“沒什麼大礙?”
徐之敬冷哼了一聲,“好久沒見到這樣的‘神醫’了。我倒要看看那神醫準備怎麼治他!”
說罷,也不管馬文才和祝英台怎麼看,甩著簾子就進了屋。
馬文才和祝英台很快就跟了進去,隻見那位會稽來的“吳神醫”正一本正經地斥責著館醫的方子:“用刀針去腐雖然見效快,但人痛也痛死了。應當用蠟封住腐肉,再佐以……”
“用蠟封了,這創口這輩子都養不好了!”
徐之敬進了屋,一聲嗤笑。
果然是庸醫!
馬文才一臉驚慌的表情,拉著徐之敬就要往外走,臉上是懇求之色:“徐兄,你不治劉有助也彆搗亂啊!好不容易找來一個能治劉有助的神醫,你若將他氣跑了,叫我等如何是好?”
“這也是神醫?他也配叫神醫?”
徐之敬感覺肺都要氣炸了:“用蠟封住傷口,也要看是什麼傷,這肉一旦腐爛,除非清掉爛肉,否則用什麼裹住都會擴散到其他地方!我們館中的館醫已經是少有的庸醫了,館主是在哪裡請來這麼個貨色,比庸醫還庸醫!”
“你!”
吳神醫氣的山羊胡子亂抖:“你是哪裡來的毛頭小子,竟敢如此汙蔑我等!”
“就是,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能耐你治啊!”
徐之敬一句話罵了兩個醫者,那館醫即便隻是個跌打醫生,氣的也差點上來掐他。
“我治就我治!”
徐之敬被激的走到了劉有助身前,低頭去看他的傷口,又伸出雙手把脈。
那劉有助看到徐之敬來了,半點都沒有之前求他的卑微,反倒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吳神醫,徐之敬一看他這表情,頓時又動了肝火。
“你看他作甚!你這樣的傷,若我們徐家治不了,其他人也治不了!”
劉有助被吼得哆嗦了一下,不敢再東看西看了。
徐之敬把完了脈,小心翼翼的掀開了劉有助的創口,一打開傷口,就有一種微不可聞的臭味散了出來。
他神色一僵,卻還要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用乾淨的帕子裹了手指,去觸了觸那可怕的傷口。
劉有助痛得放聲大叫,徐之敬卻像是戳上了癮,“折磨”了他好一陣子才收起了手指,丟了帕子。
“還能叫,說明沒那麼糟。”
吳神醫和館醫已經被這少年對病人的“冷酷”驚呆了,卻見徐之敬完全不顧他們的想法,移步到案前,伸手拿過了案上的方子。
看完之後,徐之敬點了點頭:“你這庸醫治病亂七八糟,方子開的卻不錯,隻是他背後還有棍傷,你須得考慮會生褥瘡,除此之外,這千裡光得增兩錢,八角楓也得減。”
“吳神醫”似是對他的“指手畫腳”極為不滿,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你這毛頭小子能治,還是我這軍中曆練過的軍醫能治,看你的年紀,就算娘胎裡就開始學醫,能有什麼火候?”
徐之敬自覺自己已經誇了他醫術還行了,這人卻這般瞧不起他,心中的怒火越發炙烈。
小爺不讓你知道“服”字怎麼寫,小爺就不姓徐!
他也懶得多言,取了案上原本就有的紙筆,唰唰唰又開了一劑方劑,讓丹參抓藥去熬,又吩咐黃芪:“你去把我後院養著的藥蟲取來。”
“啊?”
黃芪咽了口唾沫,有些不太願意的去了。
“慢著,你開方子,我也開方子,這人算誰治的?”吳神醫態度傲慢的攔下了丹參,從他手中奪過方子一看,眉頭蹙得死緊。
“怎麼是解毒的方子?他哪裡中了毒?”
“傷口惡化和中毒也沒什麼區彆,你管我如何開方?”徐之敬懶得跟著庸醫解釋,連方子都不要了,抬頭吩咐丹參:“剛剛的方子,你可記下了?”
丹參和黃芪從小跟他在身邊,什麼藥方一看就記在了心裡,連連點頭。
“那你就去抓藥熬藥吧,我剛剛增減過的那道方子也一並熬來。”
徐之敬的態度實在太過傲慢,一屋子裡敢怒而不敢言,所有人不說話,徐之敬倒自在的很,還好整以暇地讓人取了淨水來淨手淨麵,滿屋子裡的人倒成了陪襯。
那館醫第一個老臉受不住,摔了門走了。被他們從山下請來的“吳神醫”也像是隨時掉頭要走,隻不過想看看徐之敬有什麼本事才強忍著沒走的樣子。
沒一會兒,黃芪氣喘籲籲地來了,捧著一個木頭匣子,一到了屋子裡就遞給了徐之敬。
“我有個法子去掉他的腐肉,隻不過這法子看起來驚世駭俗,我已多年不用,劉有助怎麼看都是必死無疑,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我建議你們還是出去,否則留在這裡,怕要作嘔。”
徐之敬用一麵紗布隔住血洞,隻露出已經開始腐壞的潰爛傷口,輕蔑地看著身材柔弱的祝英台一眼。
“彆等會嚇得叫起來,誤了我治人!”
“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法子!”
吳神醫依舊是那副眼高於頂的表情。
徐之敬見屋子裡居然沒人離開,伸手打開了匣子,黃芪立刻遞過一個小小的鑷子,讓他方便取用裡麵的東西。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目下,徐之敬屏氣凝神,從匣子裡夾出了一條存長的無頭幼蟲,其白色的身體在鑷下不停的蠕動著,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
馬文才從小養尊處優,沒見過這是什麼,所以表情還好,他身邊的祝英台卻已經將頭一偏,滿臉“媽媽咪啊”的表情。
就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他在乾什麼之前,徐之敬已經將那白色的蟲子放在了劉有助的傷口上,沒一會兒,隻見他手腕頻動,那傷口上已經爬滿了白色的蠕動幼蟲。
“這,這是蛆蟲……”
吳神醫喉頭作嘔:“你竟往他傷口上放蛆?”
“我說了,建議你們離開。”
徐之敬斜眼看了一下,“‘蛆蟲吃腐肉,螞蟥吸血淤’,這蟲子是我特意養的食腐蠅蛆,又不是/糞/蛆,你又何必如此驚慌。”
屋子裡的人原本就已經猜測那蟲是蛆蟲,隻是不敢肯定,等徐之敬一說,一個個乾嘔的而乾嘔,扭頭的扭頭,唯有劉有助躺在那裡什麼都看不見,隻覺得傷口有些發癢發麻,並沒有什麼痛楚,倒是所有人裡最鎮定的。
“你,你簡直是有辱醫道!這病人又不是死人,怎能將蛆蟲放在傷口之上!”吳神醫似乎已經被他這樣的治病辦法氣傻了,“你才是十足的庸醫!”
“我祖父用蟲子治病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徐之敬最煩庶人,連看他一眼都覺得臟。
“我說了,這傷我東海徐家要治不得,沒人能治得。你要覺得我是庸醫不願與我為伍,你就給我滾。這劉有助,我來治,不勞你費心。”
“好好好,我走!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把人治活了!你要能把這人治活了,我從此昭告天下,我不如東海徐氏!”
吳神醫大叫了起來。
“那你回去等著昭告天下吧。”
徐之敬似是對這種賭約一點興趣都沒有,對馬文才抬眼:“馬兄,你也聽到了,還不送‘客’嗎?”
馬文才滿臉苦笑:“徐兄,這醫者當然是越多越好,你總還要休息,留下這神醫,徐有助晚上病情若有反複,好歹還有個換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