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漲了,是我想的那樣嗎?壽陽那邊……”
馬文才看著傅歧,終究還是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那日雷聲不同尋常,雨雲又是從西邊過來,我擔心是浮山堰出了事。”
傅歧聽到馬文才說的話立刻一震,臉色變得蒼白。
“真,真是浮山堰?”
“傅兄為何這麼關心浮山堰的事情?”
馬文才奇怪道。
“家兄,家兄原本是揚州祭酒從事,冬天時加固浮山堰人手不夠,家兄奉命征五萬民夫入北徐州,便一直留在了浮山督工,連過年都沒回去……”
他幾乎是哆嗦著說完這段話的,而後像是在懇求什麼一般追問馬文才:“你也隻是聽到傳聞是不是?你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是不是?”
若傅歧的兄長不在北徐州,說不定馬文才笑笑一句“我也隻是聽到傳聞”就敷衍了過去,可聽到傅歧的兄長就在浮山堰上,馬文才眼睛裡幾乎是立刻生出了同情之色,連掩飾都沒辦法掩飾。
這樣的表情一下子就擊破了傅歧的僥幸心理,讓他大聲吼叫起來。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浮山堰四月便已經合龍了,就等著水淹壽陽,怎麼可能出事!就算淮水漲了也應該是成功把壽陽淹了,怎麼會是浮山堰出事!怎麼可能!!!”
馬文才看著已經完全失態,正在大吼大叫的傅歧,好半天才開了口。
“也許不是,也許隻是我的猜測。”
“是,也許隻是你的猜測!”
傅歧顫抖著身子。
“不,一定是你的猜測!我要證明你的猜測是錯的!”
說罷,傅歧轉身就走,連傘都不要了就往外奔去。
“傅兄,你要去哪兒!”
馬文才一轉頭,吩咐身後的隨從:“疾風,驚雷,去追上他,你們不是他敵手,纏住他拖時間就行!追電,去請姚參軍過來,我怕傅兄要下山,現在這麼大雨路上危險,讓姚參軍將他帶回來!”
學館中能有本事製服失去理智的傅歧的,唯有那位北方來的參軍。
身邊的人全部去攔傅歧去了,馬文才獨自踏入風雨之中,彎腰撿起了傅歧拋下的油紙傘,發出了一聲慘笑。
“嗬嗬,我又何嘗不希望這是一場誤會……”
水淹壽陽,是梁國建國以來最大的笑話,也是最慘烈的一場悲劇。
上輩子天子決定要修建浮山堰時,馬文才剛剛被送入國子學讀書,皇帝要在壽陽下遊打壩修堰的消息一傳入學中,頓時成了人人議論紛紛的話題。
自衣冠南渡之後,每一位皇帝都曾有過收複中原、驅逐胡虜的淩雲壯誌,梁天子也不例外,從齊時起,南方就和北方的魏國連年惡戰,雙方軍隊都損失慘重,梁國建立時,雙方都是國力大損,筋疲力儘,不能再打。
梁天子蕭衍代齊而立時,南齊的一個宗室子弟蕭寶寅投奔了北魏,占據壽陽,號稱要恢複南齊的統治。蕭寶寅幾次派人潛入梁朝的都城建康刺殺梁帝蕭衍,均未得手。後來派去的刺客索性劫持了梁帝 的一個妃子,將其掛在壽陽城樓上示眾。
梁帝興兵幾次攻打壽陽,皆無功而返,有一次甚至中了敵軍的詐降之計,自己還中了一箭。
壽陽的戰略位置本就十分重要,隻要占據了壽陽,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也就唾手可得,就可以作為進攻北方的基地。壽陽自古以來就是富庶之地,土地肥沃,被稱為是南方的糧倉。
當年北魏趁南齊統治者昏聵無能,一舉拿下了壽陽及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北魏統治者采取“以漢製漢”的計策,扶持蕭寶寅的力量,讓他擋住梁朝的鋒芒。
如今,於公有北伐中原的國家大計,於私有與蕭寶寅的一箭之仇,梁帝蕭衍自然是要挖空心思來攻占壽陽。
但壽陽和漢中皆有北魏重兵把守,城池固若金湯,想要攻破壽陽和漢中,必定會耗費無數士卒的性命。
此時北方到處傳唱一首童謠,唱曰:“荊山為上格,浮山為下格,潼沱為激溝,並灌钜野澤。”童謠傳到南邊,有將領根據這童謠提出建議,隻要在壽陽下遊的淮河上打壩修堰,攔住淮河,等淮河水位上漲的時候,便可倒灌淹沒上遊壽陽城。
童謠向來和虛無縹緲的“天意”牽扯在一起,梁帝信佛也信道,一直認為多造殺孽會業力纏身,聽到這種辦法可以不費一兵一卒破了壽陽,竟大為讚賞,開始在徐、揚兩州大肆征調民夫,準備在淮河南岸的浮山峽內修建大壩。
對於國子學內大多數宗室和高門子弟來說,什麼修建大壩、水淹壽陽,不過是一種追求潮流的談資,誰也不關心這浮山堰會不會修成,也不關心這浮山堰要怎麼去修,士族多清閒,國子學的學生起家大多是秘書郎,平日裡隻要在清談便可立名,不需要去做什麼諫臣。
馬文才會如此詳細的記得這件事,是因為當時兼任國子博士的大舟卿祖暅卻為此親自去跑了趟淮河南岸,他是祖衝之的兒子,天文地理算學工程不一不通,回來就向梁帝彙報,說是淮河土質鬆軟,無法形成堅硬的攔水壩,而一旦潰壩,後果不堪設想。
但那時天子已經沉浸在這一奇妙計策的狂喜和攻克壽陽的幻想中,不但對朝中和眾多大家的反對聲置若罔聞,反倒像是要向所有人表現出自己的絕佳的行動力一般,當年就從徐、揚二州每二十戶中征五丁,加上從軍隊中抽調的壯兵,合計二十萬人,去攔水築堰。
梁帝命令太子右衛率康絢都督淮上諸軍事,為修壩總指揮,連北徐州刺史都要聽他調度。
馬文才那時還是一心為了進入朝堂而悶頭讀書的學子,遠在千裡之外的壽陽會怎樣自然不是他關心的問題,隻後來斷斷續續聽聞淮河的泥土似乎疏鬆輕飄,入水就散,根本不適合築堤,就算有牛馬拉車,一車土倒下去,不等第二車跟上,第一車土早已被水衝走了,影也沒有一個。
可皇帝就是死了心要造浮山堰,不但罷免了好多位直諫的臣子,甚至連勸諫的太子都被訓斥禁足了三月,終於無人敢再反對。
浮山堰一直修不好,中間還破堤過一次,被派去勘查水情的術士回來稟告皇帝說說無法合龍的原因是淮水中有蛟龍,必須用生鐵鎮壓,於是梁帝又從各地工坊和冶金所或征或買,弄來十幾萬斤鐵器倒入淮水之中去鎮壓蛟龍,可還是無法合龍。
最後隻能用最笨的辦法,用木頭和石塊截流築壩,具體過程馬文才並不清楚,但浮山堰最終建成了,建成時通報死了五萬民夫,可據國子學不少高門學子事後討論,就夏天截流和冬天凍死的役夫和兵士,死了最少十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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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可就這樣興師動眾,兩年之內就建起的浮山堰,沒等到倒灌了壽陽城,先自己破堤,破堤之日猶如雷鳴,聲震三百餘裡。
這場堪稱浩劫的災難,使得浮山堰上的軍民和淮河下遊幾十萬梁國百姓被洪水吞噬,皇帝受到浮山堰潰壩的消息一下子就崩潰了,有將近半月沒有上朝,自此之後,再也沒有和北魏相爭的雄心,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再起戰事。
前世的馬文才對這件事漠不關心,可重生一會的馬文才卻不會。
他在本該修建浮山堰的那年做好了許多安排,甚至設法收買死士刺傷了建議修建浮山堰的將領使他不能入京,而那年確實沒有再傳出任何浮山堰的傳聞,甚至到了第二年也沒有任何消息。
“遊學”回來的馬文才本以為已經阻止了這場悲劇,開始考慮是去國子學還是去會稽學館,可突然從京中傳來了消息。
皇帝微服私訪時與臨川王蕭宏家中聽到了北麵傳來的童謠,力排眾議後,決定修建浮山堰。
抱歉來晚了,得先把兒子哄上床……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