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士族之爭(1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8015 字 10個月前

又過了兩日,雨越下越大,已經開始有坐不住的甲科士子頻頻造訪馬祝二人所住的舍院,小心翼翼地打探,而且顯然不僅僅打探了馬文才這一邊的消息。

“馬兄,去西邊的路被封了,你可聽到點什麼風聲?”

顧烜帶著些驚懼,問著馬文才。

“是不是又要打起來了?”

“應該是淮水出了什麼事。”馬文才模棱兩可的說,“但具體出了什麼事,我也在等家父的消息。”

“果然是淮水嗎,哎。”顧烜搖著頭,“這才太平多久啊,明明已經百業俱興,何必非要爭什麼壽陽,現在這樣安穩發展不好嗎?”

“莫談國事,真要心中有物,可以去乙科清談室裡坐坐。”馬文才神色謹慎地壓低了聲音,“尤其是這個時候,更不能亂說話……”

世家大族對這種提點都是一點就通,顧烜歎了口氣,拱拱手離開了。

頂級的門閥世家其實對這種事情反倒不怎麼在乎了,就如同馬文才前世在國子學,浮山堰的事情不過就是一項談資,無論世道如何變化,世事如何無常,向來是流水的王朝鐵打的門閥,他們有不急的資本。

但對於次等士族和百姓來說,浮山堰的問題不僅僅是哪邊死了多少人,到底是淹了還是沒淹,而是它之後代表的風向。

如果水淹壽陽成功,梁國就要開始全麵反擊了,說不得要傾其所有北伐,就如同當年劉宋元嘉之治時傾全國之力北伐北魏拓跋燾一般。

梁國已經建國十幾年,皇帝勤政又刻意緩和各個階層的矛盾,一麵興著文治一麵又修生養息,為的並不是顧烜說的“安穩發展”,而是想要做到之前曆代皇帝都沒做到的事——收複中原。

即使沒有收複中原,也要收複魏國在南方原本屬於南朝的土地。

但是打仗這種事,牽動的關係太大了,和之前壽陽城前小打小鬨不同,全麵反擊幾乎是舉全國國力去賭,賭成了,從此國力大盛;

賭敗了,宋文帝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江北岸到現在還有佛狸伐的行宮,一片神鴉社鼓,魏國也早已經不是當年剛建國時的胡人泥腿子。

怎麼能叫他們不怕?

怎能叫他們不驚?

水淹了壽陽,說不得他們這些還在讀書的學子,明日就要全部拉去戰場,死在戰場的各個角落。

破了大堤,洪水淹沒一切,淮河兩岸頓成澤國,死傷的也是梁國的百姓,魏國也許還會趁此虛弱之際大舉南侵,還是可能要打仗。

浮山堰幾乎是個無解的結,隻要腦子還算清楚的,都不可能坐得住。

那些渾渾噩噩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也不明白的人,在這個時候反倒是最幸福的,因為無知,所以才無畏,能夠安心過他們的日子,等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默然接受一切。

傅歧日日都來打探消息,他的情緒從最早的按捺的住到後來的焦躁再到最後甚至有些歇斯底裡,幾乎是每天都在發生著變化。

到了最後,他乾脆住在馬文才屋裡不走了,就等著他給他一個確切的答複。

祝英台也沒辦法趕他走,又實在不敢跟傅歧擠一個地台,她睡相不好,怕傅歧半夜打他,隻能求馬文才給個痛快,讓她睡了外間。

鑒於每天來往打探消息和各方人士出入太多,祝英台隻能在白天儘量避出去,她現在甲乙丙三科皆學,目前主要在乙科出沒,之前又拉下了許多課,倒是三人之中最忙的。

“傅兄,你放寬心,即便是浮山堰出了什麼事,令兄也不一定就出事。”梁山伯看著已經暴瘦了一圈的傅歧,實在是擔心的不行。

“你這樣不吃不睡,反倒會讓你的兄長內疚。”

“我阿兄才不會內疚,他隻會笑我終於有擔心的事了。”

傅歧眼裡有水光閃爍,“你不懂,你不懂阿兄對我們家代表什麼,他是嫡長子,是承嗣之人,我無牽無掛,他還有一妻四妾,他的女兒才三歲,我大嫂剛剛懷有身孕,他還要這時候出了事,嫂嫂就要先垮了。”

梁山伯怎麼會不懂呢?他也是經曆過家破人亡的。

可這時候,所有人都沒有了心思分辨,即便是穩重如梁山伯,在知道他們究竟在擔心什麼時,都像是心中壓了一塊大石。

國家安穩,尚且有施展抱負、攀爬向上之雄心,如果國家動蕩,哪怕滿腹經綸,說不得就要成為馬前卒子碾碎成土,縱使你天資出眾,在這種大勢之下,個人的能力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

“屋子裡憋悶,不是說馬兄已經親自下山去取邸報了嗎?外麵沒下雨了,我們出去走走。”

梁山伯看不了小霸王一夕之間變成落毛雞,強拉著他在甲舍裡走走。

甲舍在學館東麵占據開闊之地,學館又建在山間,空氣清新景色又優美,各家士子在這讀書的這麼多年,幾屆甲生過來總有風雅的,在這裡叨叨那裡叨叨,這邊添了個小景那邊栽了片花圃,館裡也不拘著,甲舍這邊早已經是會稽學館景色最好的地方。

連日陰雨今日終於沒有再下,但也沒有放晴,即便如此,陰天也足夠許多人感恩,可以鬆口氣出來閒逛,所以梁山伯拉著傅歧出了屋子時,倒遇見了不少閒逛的士子。

馬祝傅梁四人在甲舍裡都算是異類。

祝英台親近庶人整個學館都知道,諸多士生對她是褒貶不一;傅歧是被甲舍士生背後嘲笑“用拳頭而不是腦子說話”的將種魯夫 ;梁山伯不必說了,能住進甲舍天天自己洗衣燒飯態度自若的寒門,這麼多年來梁山伯也是頭一份……

至於馬文才,因為他的言行幾乎符合世族的所有標準,反倒讓許多人對他生出距離感,因為太過追求“完美”的人,也會讓人忌憚。

隻不過他的能力和作用力比其他三人都強,而且大多士族已經習慣和馬文才這樣的“典範”相處,不太熟悉和梁祝這樣的人接觸,所以很多人還是能一邊忌憚,一邊結交。

於是傅歧和梁山伯開始閒逛,大部分人有意無意的避開,也是自然。傅歧現在心情不好,梁山伯見到透氣散步的人離得他們遠了,倒還鬆了口氣。

但很快他那口氣就又提起來了。

“聽說沒有,我們這邊才下幾天,淮水那邊之前已經下了十幾天了……”

從細竹牆的另一邊傳來小聲嘀咕的聲音。

“我阿爺說浮山堰四月合龍,堰牆之高超過壽陽的城牆,蓄了四五個月水了,壽陽是不是被已經淹了?”另一個士子猜測著說:“要是壽陽被淹了,那蕭寶夤就要就要倒大黴了。”

“我倒不希望是壽陽真的被淹了,而是浮山堰破了。”開頭那士子沒心沒肺地說:“我可不想打仗,真淹了壽陽就該打起來了,一打仗我們就要回家去,哪有在學館裡逍遙快活?更彆說好不容易太平這麼久百姓好不容易富裕了點,一打仗人全去軍營了,誰給我們乾活給我們孝敬?”

“說的是啊,哎,修浮山堰征夫,我們家白得了三四千蔭戶,都是怕被拉去修堤壩來投靠的,要不是怕惹眼,還能多收點,真要打仗,人都給天子點了去當兵,不夠兵數說不得又要查隱戶抓人,還不知道哪家倒黴。”

那士族似是默默祝禱了些什麼。

“上蒼啊,請讓浮山堰破,讓天子熄了北伐的心吧!”

“你們簡直就是畜生!!!”

傅歧聽到最後一句雙眼通紅,大吼一聲就向細竹牆撲了過去。

細竹不過手指粗細,是用來裝飾庭院景色順便隔絕視線的,根本起不到防禦的作用,傅歧心中又有一團怒火,隻是這麼多天沒發泄出來,一聽到彆人祈禱浮山堰破就炸了,當場不管不顧衝了過去。

傅歧也是人高馬大身體結實的漢子,他向著細竹牆撲去,頓時竹子倒了大片,還伴隨著可怕的嘎吱嘎拉聲,兩個士子坐在竹子後麵的石凳上聊天聊得好好的,突然從天而降了這麼個煞星,立刻驚慌失措地散開。

竹牆被傅歧活生生衝開了個缺口,細竹也斷了無數,將傅歧暴露在外麵的皮膚劃得血肉模糊,可他萬全沒有感受到一般,直瞪著眼睛,表情似是要殺人似的,朝著散開的兩個士子而去。

“多少人命!會有多少家破人亡,你們的心肝是被狗吃了嗎?居然祈禱上蒼讓浮山堰破?”

傅歧的低吼猶如什麼野獸在咆哮。

“聖賢文章不能教你做人,小爺教你!”

他揮著膀子就要開揍。

“來人啊,還不攔著這瘋子!”

已經躲到自家隨扈身後的士生總算心裡定了定,見傅歧居然揮著拳頭就上來了,趕緊讓護衛阻攔。

傅歧是什麼身手,當即踹開兩個下人繼續往前衝,眼睛直死死盯著這個祈禱浮山堰破的混賬,誓要將他揍個半死。

沒一會兒,一片腳步聲響起,另一個討論的士子也指揮著自己的護衛過來了,兩邊七八個人圍住傅歧,伸著胳膊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們這些畜生!啊啊啊啊!敢攔著小爺小爺連你們一起打!”

傅歧雙眼已經赤紅。

竹牆太長,繞過去太花時間,梁山伯用袖子包著臉麵從細竹倒下的豁口衝了過去,見七八個人對著傅歧已經動起了手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去幫傅歧。

“傅歧,人家都怕你這霸王,我可不怕你,你也就拳頭厲害,可一個人的拳頭再厲害,可抵得過十人?二十人,千軍萬馬?”

那士生笑得張狂。

“你有種你就揍我,揍得我下不了床,讓家父參你父親一本。聽說你父親的建康令也快坐到頭了,怎麼,你是想要他徹底回家休息是不是?”

“虞舫!!!”

傅歧又是一聲大叫。

“你彆叫,叫的再大聲也沒用。浮山堰倒不倒管你什麼事?全大梁的士族都希望彆打仗,隻有你這種將種才一天想著打打殺殺。這種下遊之水去淹上遊的……”

“咳咳咳咳!”

士子的同伴見他說的太狂妄開始議論朝事,嚇得趕緊咳嗽。

叫虞舫的士子立刻警醒,熄了臉上的狂色,麵無表情地接著說:“總而言之,你就繼續作吧,像你這樣的人這輩子也就這個出息了,我看你出了會稽學館,除了寒生,還能揍誰。”

“和他說那麼多乾嘛,他就是個瘋子,我們走吧。”

他的同伴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實在被傅歧臉上越來越可怕的表情嚇到了。

“說的也是,跟這種蠢……”

“啊啊啊啊啊啊!”

傅歧仰天狂嘯,抬腳一腳揣到一個護衛飛起,像是瘋子一樣向虞舫衝去。

他這聲勢太過可怕,畢竟還是高門,護衛們也不敢過分去攔,被他這麼一衝破了個口子,竟讓傅歧衝到了虞舫的麵前。

嘭!

一擊重拳過後,虞舫鼻血飛濺仰麵倒下。

“你,你們還愣著乾嘛!你們家公子受傷了,現在是自衛!”虞舫旁邊的士子驚得蹲了下來,捂著虞舫的鼻子大叫。

“揍這個瘋子!”

得了主人的命令,一乾護衛小廝終於壯起了膽子,開始對著傅歧身上招呼。傅歧武藝是高強不錯,可雙拳敵不過四手,沒一會兒臉上就掛了彩,瘋虎一般亂衝亂撞。

梁山伯是個不愛動手的,可也不能看著傅歧被這麼多人圍毆,拚儘全力衝上前護著傅歧,那些護衛對傅歧留手,對梁山伯這樣的寒生卻不會,沒一會兒,梁山伯已經被揍得在地上直不起身子,隻能抱住頭臉苦苦支撐。

虞舫還在痛苦的嚎叫,他從小到大就沒有受過這麼“大”的傷,平時旁人對他大聲說話的都沒有,見傅歧被三四個人拉住了不能動彈,從地上爬起身就衝了過去,兜頭給了傅歧一個巴掌。

“呸!都是一樣的門第,你這一支不過靠祖父得勢而已,你祖父又不是隻有你父親一個兒子,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館中霸王了!彆人私下裡說話你也上來動手,你傅家的家教才真是喂到狗肚子裡去了!”

傅歧被人甩了一擊耳光,那眼神真是擇人而噬,連咬牙切齒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再一扭頭看著梁山伯被人揣到在地上不能動彈,心裡的怒火更是猶如實質,咬著牙一字一句:

“虞舫,你今日以多欺少,要不能弄死我,我日後必要你百倍償還!”

“償還個屁,我還給你在鼻子上揍了一拳呢,你被人甩一巴掌就覺得受不了,我破了相給你一巴掌你覺得過分?”

虞舫被傅歧的話氣的動了痛楚,齜牙咧嘴。

“方兄說的沒錯,你就是隻瘋狗,我是人,實在不想跟你說話。”

“什麼情況,天啊,怎麼了?”

“虞兄?你臉上的傷?”

“傅歧?誰對傅歧動手了?”

這片竹牆動靜太大,甲舍之中本來就有不少在散步的,聽到聲響湊了過來,見七八個人壓著傅歧,旁邊梁山伯倒地不起,虞舫又滿臉是血,哪裡不知道是虞舫和傅霸王起了矛盾。

有些和馬文才素來交好的,立刻就差了下人去找馬文才。

梁山伯傷的太慘,偏偏還有人要對他抬腳相揣,人群之中,有一叫孔笙的士子和梁山伯同窗讀書,就在隔壁相坐,實在看不下去,上前抬手拉住了那護衛的胳膊,怒目而視:

“你是要弄出人命來給你主人惹禍嗎?真出了人命你看你主人會不會發落你,這可不是你家那些賤民!”

梁山伯即便是寒門出身,能到學館和甲生們同在東館讀書,已經入了“士林”,就算這些士族看他再怎麼不順眼,那也強過這些跟在主人後麵耀武揚威的狗腿子,見那護衛明顯是夾帶私貨趁機害人,孔笙的眼神犀利的可怕。

虞舫和方潛見梁山伯那樣心裡也有些不安,將家人叫回來反手兩巴掌打了,發落到後麵跪著。

孔笙擔憂地看著地上的梁山伯:“梁山伯,你還好吧?能站得起來嗎?”

梁山伯落魄時曾在鄉野間和無賴地痞打架,但那些人的手都沒有這麼黑,他倉促之間隻來得及護住頭臉,畢竟破相就不能出仕,其他地方可以說是遍體鱗傷,根本就爬起不來,隻能苦笑著搖頭。

到了這時候,傅歧通紅的雙眼才算是真正回複了一些清醒,看著地上的梁山伯身子一顫,使勁掙紮了起來。

無奈他被虞舫和方潛的人架著,怎麼也掙脫不開,隻能向著孔笙露出哀求的神色:“孔笙,勞你看看梁山伯傷勢,把他送到館醫那去,他身子不好,前陣子還吐了血,他父母雙亡,家中就這麼一個子嗣了!”

“你啊你啊!”孔笙恨鐵不成鋼,“你動手前怎麼不替梁山伯想想,現在才來擔心梁山伯!”

他嘴裡這麼罵著,卻沒有真的丟下他不管,叫了三四個交好的士生,找了些人七手八腳的把地上的梁山伯扶了起來。

虞舫再怎麼蠻橫,也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見梁山伯那樣心裡也有些發怵,但他身份貴重,本質上看不起梁山伯這樣“趨炎附勢”的人的,反倒冷笑了一聲:“有些人想當彆人的狗,也要看看那人能不能護住你,護不住的主子,跟了要變成狗肉被人烹了!”

“誰要烹狗肉?”

黑著臉的馬文才從竹牆另一頭繞了過來。

“馬文才,馬文才來了。”

“傅歧和馬文才交好,虞舫有好戲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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