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竊竊私語不斷。
馬文才隻不過去山門前接了封信,回來就被人拉著說虞舫和傅歧打起來了,急趕慢趕到了地方,卻看到這幅情形,心情自然不會太好。
“怎麼回事?”
馬文才看著被壓得就快要跪下來的傅歧,抬頭看向虞舫。
“傅歧若有什麼不是,也不必讓他對著你的下人卑躬屈膝吧?”
虞舫看了眼傅歧,又看了眼馬文才,兩人眼神交鋒了一會兒,虞舫不願和馬文才結仇,哼了一聲叫下人放了傅歧。
“梁山伯!”
見馬文才來了,傅歧立刻跑到梁山伯身邊去看他怎麼樣。
傅歧身子健壯從小打架打到大,又是高門沒中什麼陰招,看起來淒慘滿臉紅紫其實沒什麼大事,反倒是梁山伯這樣明麵上看起來沒事的最是糟糕。
梁山伯抽動了下臉皮,痛得嘶了一聲。
“還,還好。”
傅歧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的魯莽了,可他素來是個跌不下麵子的,反倒埋怨了梁山伯一句:“誰叫你插手的?是寒門就不要頂撞高門,你不要命了嗎?”
梁山伯呼吸一窒,稍後苦笑著搖頭。
“哪裡顧得到那麼多,那種情況,七八個人圍著你,怕你受傷。”
他也是情急之下亂了方寸。
“孔笙,我欠你人情!”
傅歧對著孔笙躬了躬身道謝。
“我不要你人情,你彆給我找麻煩就行!”
孔笙閃身避過,也是怕了傅歧,又讓人把梁山伯交給他。
“你既然來了,就你送吧。”
這邊馬文才已經向方潛弄清楚了始末,見虞舫眼神不善似乎還要對傅歧和梁山伯做些什麼,用身子攔住了他看過去的目光,壓低了聲音。
“虞兄,借一步說話。”
虞舫看了眼馬文才,依言過去,就聽見馬文才低著聲對他開口:“虞兄,家父送來的消息,淮河出現汛情,浮山堰破了。”
饒是虞舫真的盼著浮山堰破,真聽到浮山堰破了,忍不住身子一跳。
“破,破破破了?”
該不會是他剛剛的禱告?
不,不會吧?
“傅兄的兄長是揚州祭酒從事,征了民夫過去就被留在浮山堰上督工,之前我就聽到一些風聲,傅歧聽到了消息擔心兄弟,這幾天心情一直不太好。”
馬文才知道虞家最近漸漸勢大,京中也有好幾個子弟得了三品官位,所以才敢真的對傅歧出手,他不願給傅歧和梁山伯豎這麼個強敵,隻能儘力周旋。
“他心情不好就能隨便揍人嗎?”
虞舫嗤笑。
“但虞兄的話也有不妥之處,這件事鬨大了,對虞兄也不好。”馬兄話語中帶著幾分冷硬,“浮山堰是陛下一力頂著百官的反對建造的,現在出了事,之後浮山堰的事怕是要成禁忌。如果被人知道虞兄曾經在館中說過這樣的禱告,又為此和傅家人打起來,傳到陛下耳中,對虞兄的兄長和親眷也不好。”
“馬文才,你威脅我?”
虞舫瞪大了眼睛。
“虞兄,我若要威脅你,就不會借一步說話了,我也不希望事情鬨大。”馬文才耐著性子解釋。
“現在浮山堰的事情就是個麻煩,誰都最好不要在這件事上沾上一點風聲,你覺得呢?”
虞舫不是蠢貨,浮山堰成還好,浮山堰潰了,還不知要死多少人,他的話傳出去,淮河兩岸的百姓今後就饒不了他,更彆說現在肯定在找替罪羊的皇帝。
“你的好意我明白了,今天這事,我就當沒發生過。”
虞舫不甘心地擦掉了臉上的血痕。
“我就當是被狗咬了!”
還是心中有怨,不過也隻能做到這樣了。
馬文才心中歎氣,又看了眼梁山伯。
“就算你和傅歧有矛盾,梁山伯去勸架總是無辜吧?你將人傷成這樣,也有損名聲。”
“不過一寒生……”
虞舫不以為然。
“他總是先生的‘入門’弟子。傷重了,還不知道說成什麼樣,什麼妒賢嫉能,仗勢欺人,總是麻煩。畢竟虞兄資質才華都在上乘,還是‘天子門生’的得力人選,何必因小失大呢?”
馬文才暗暗提醒他,天子門生的資格很大程度上還是看賀革的舉薦。
虞舫被馬文才隱隱的稱讚說得心中熨帖,居然也好說話地點了點頭:“好吧,我會給他個交代。”
馬文才這才放下心,和他重新走到人群聚集之處。
梁山伯這時候已經緩過了氣來,隻是還不能走動,其他人也不能確定現在能不能抬他走,隻能等著被請的館醫過來。
這館醫在館中這麼多年,大傷治不了,最擅長的反倒是跌打損傷之類,就是年紀大了動作慢。
若梁山伯是士族,怕是早有人把徐之敬請來了。
隻見剛剛還一臉怨懟之色的虞舫,和馬文才說過一番話後臉色卻已經恢複如常,還從懷裡掏了帕子抹了把臉。
他心情實在不好,又被馬文才半勸說半威脅的不能發作,眼睛一下掃到一旁跪著的下人,身後就叫了他過來。
“虞二。”
那人被叫到就臉色一白,可還是隻能膝行上前。
“梁山伯,之前本公子說話過分了點,但那是因為我在氣頭上,我命令下人攔住傅歧是擔心傅歧重手傷人,沒想到會傷及無辜,此事,我會給你個交代……”
他看了眼腳下跪著的虞二,眼神冷淡嫌惡。
“我隻要你攔人,沒叫你下黑手,你蓄意傷人,是哪隻手傷了梁山伯,伸出來吧。”
那人臉色已經跟死了差不多了,掙紮了好一會兒,伸出了左手。
“是這一隻。”
“自己砍了吧。”
虞舫丟下這句話,抬腳從他身邊穿過,像是怕弄臟了自己的衣服。
“不用如此,小懲大誡即可!”
梁山伯聽到砍手吃了一驚,大聲勸止卻因為傷口疼痛隻能語音減弱,可還是抓著扶著自己的傅歧的袖子不放,眼神裡全是哀求之色。
傅歧看了眼那侍衛,用厭惡地表情在梁山伯耳邊低低地說:“這事你彆管,他偷偷對你下黑手,可見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你要在甲科常留,這樣的事情以後多不勝數,此時立威最好,省得下次再被人欺辱。”
“我不用這種方法立威,彆人欺辱我,我自會自己回敬。”
梁山伯連忙解釋,又去找馬文才的身影,此時他還在虞舫的身後,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什麼,顯然也無法找他求助。
他又悔又急,可他“息事寧人”的大喊似乎沒人顧及,連下此命令的虞舫都像是借著這人瀉掉心頭的怒火而不是真要給他什麼交代。
梁山伯抬頭望去,滿目所見都是士人,他們對這種事情已經習以為常,此刻隻有梁山伯是格格不入的,因為即便是最不像士族的傅歧,在這種事情上,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奴隸不是人。
主人要奴死,奴不得不死。
這便是士族生存下來的法則。
叫虞二的護衛自然也明白這條法則,他環顧四周,眼神裡全是哀求之色。
與其視線相交之人無不紛紛避開,不願管這種“家事”,而有心幫他的如同梁山伯,虞舫卻對他的請求置若罔聞。
漸漸的,虞二一顆心沉了下去,臉色灰敗。
他是奴仆,即便是死了主人也不過隻用賠些錢,不,他是隱戶,連賠錢都不用,因為在戶籍上,他是“消失”的人,沒有任何律法能夠保護。
在所有同伴或同情或幸災樂禍地眼神下,虞二咬緊了牙關,解下了自己的腰帶,哆哆嗦嗦地連手帶口將它纏繞上自己的手腕,緊緊紮住,顯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事,早已經知道如何自保。
他麵露絕望地從懷中掏出短刀,將左手伸出,右手抬起正準備揮下……
“罷了!”
站在虞舫身邊的馬文才突然叫出聲來。
那人的短刀已經揮到了近前,甚至已經割破了皮肉,可聽到馬文才的高喊立刻手臂一僵,硬生生止住了揮刀,畢竟能保下自己的手和命,無論怎麼樣都要去試一下的。
馬文才臉色也不太好,明明是救人的人臉色卻壞的像是要殺人一般。
虞舫有些詫異地看著身邊出聲喝止的馬文才。
“你自作主張、濫傷無辜,心狠手辣,遲早要為虞兄惹出麻煩,按理應該斷你手腳以儆效尤,但虞兄宅心仁厚,不願多傷人命,所以和我商量了下,便用了這種法子讓你自己明白。”
馬文才知道虞舫現在看自己肯定跟看怪物似的,卻還要硬著頭皮繼續編話:“你揮刀之前,便和梁山伯受你拳腳之時一般,性命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會珍惜。”
虞舫有些傻,不過馬文才給了他台階,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也不能當眾打他的臉,咳嗽了一聲。
“就是這樣,這隻手暫時存下,若有下次,雙手都砍了。”
那人死裡逃生,丟下刀留下了劫後餘生的熱淚,跪在地上對自己的主人使勁磕頭。
“謝主人饒恕之恩!謝主子,我日後再也不敢了!”
“手留了,還是得給梁山伯一個交代。”
虞舫看了他鼻涕眼淚一把的虞二,再看剛剛充好人的梁山伯,心中有些膈應這些人擺弄自己:“梁山伯,他傷的是你,你說怎麼辦吧。”
梁山伯已經做好了那人血濺三尺的準備,心中之悲拗可想而知,如今鬆了口氣,聽到虞舫語氣不善,反倒並不擔憂了,思忖了會,按照楚國律例,歎息著說道:
“我傷的不輕,按律蓄意殺人未遂,應受五十杖,流放三千裡。但我現在還沒出什麼大事,按例可有減刑,就還是五十杖吧。”
那人本以為手和命都堪危,五十臀杖雖然重,但他身子結實卻不會死,隻是要好好養著,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不過現在就給他五十杖子實在太便宜了他,讓他照顧我衣食起居直到傷好,再受責罰吧。”
梁山伯看了他一眼,繼續道。
虞舫看了眼地上的虞二,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
他不願意再留在這裡給人看笑話,對身側的馬文才頷了頷首,算是全了禮數,麵色不好地率人離開。
在經過傅歧時,虞舫對著他冷冷一笑:“你彆以為是我想息事寧人,我隻是可憐你。你們傅家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說罷,前呼後擁地拂袖而去。
傅歧將虞舫揍成那樣,最終卻是他差點折了一個護衛告終,原本還有些得意洋洋,甚至因馬文才和梁山伯阻攔了那護衛的懲罰,還覺得他們有些太好說話,可所有的得意和怨懟都在虞舫一句話後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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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場上還留著很多看熱鬨的人,梁山伯還在等館醫來治傷,被遺忘了的虞二跪在原地,等自己的主人走遠了才敢在那裡對著馬文才和梁山伯拚命磕頭,磕的額頭都已經破了都沒有停止。
可這一切似乎都已經離傅歧漸漸遠去,遠到似乎飄在半空中的地步。
他的眼睛裡隻看得見馬文才,他的耳朵裡隻聽得見馬文才的聲音,他的腳步隻向著馬文才的方向而去……
“馬文才,你已經得了……”
傅歧素來神采奕奕,可現在卻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
馬文才看著他,半晌之後,點了點頭。
“浮山堰潰堤了。”
傅歧開始哆嗦。
“堤上數萬軍民被卷入水中,目前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