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蠢蠢欲動(1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2828 字 10個月前

馬文才給出消息的刹那間,天塌地崩了。

好多天的壓力,吃不好睡不好,再加上之前劇烈地打鬥過,如今聽到這可怕的消息,傅歧如此性烈的一個人,居然兩眼一黑,暈過去了。

他暈的太讓人猝不及防,馬文才隻來得及伸手將他拉住,忙令風雨雷電將他抬到了一旁。

看到傅歧這個樣子,馬文才長歎了一口氣。

傅家當然不會因為這種事就倒,但傅家和馬家情況並不相同。

馬家曆代都人丁單薄,開枝散葉的很難。父親當年和母親感情極好,沒有納妾,後來他母親生了他又傷了身體不能再生,所以馬文才在家中是一支獨苗。也因此,馬文才承擔的重擔,比那種家族龐大兄弟眾多的次等士族要重得多。

可獨苗也有獨苗的好處,那就是家中三代的積累,可以為他一人所用。他祖父祖母又寵他,當年祖母去世時因為家中孫輩沒有未出嫁的女孩,把所有的嫁妝和資產都留給了馬文才,於是馬文才方才有了買鐵器、在外謀劃的資本。

但傅家不一樣,傅家五房,他父親並不是長,也不是強,族長是傅歧的大伯,他的父親隻是擁有門第,並沒有擁有絕對的資源分配權。

傅家其他四房的當家也都是一母同胞的嫡子,傅歧的大伯做事不能偏頗,一旦誰家子女不成器,家中所有的資源就要支配給成器的那一支。

這是所有世族生存的規則,既然一支無法成才,不如另起爐灶,一旦有一支成才興起,家中便可繼續雞犬升天,所以有時候這種內部的篩選更加殘酷,因為你可能上一刻享受著家中的萬千優待,下一刻就瞬間什麼都不留連家中得勢的奴仆都可以輕賤你。

父兄如果已經登上高位可以庇護子女的還好,如果連個閒職都沒有,就隻能淪為家中圈養的米蟲,這種米蟲外人看來光鮮,其實已經被養廢了,屬於棄子,衣食無憂是士族的基本生活待遇,可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傅歧家中原本情況不差:他的父親是建康令,建康是京城所在,建康令就相當於漢時的京兆尹,看起來似乎是要職,但職能和大部分縣令也沒什麼區彆,無非就是維護百姓的治安和一些刑獄之事,而且建康令還容易吃力不討好得罪人,在建康這種丟下個豆子都能砸到三公的地方,傅翽是建康令不知道算是升了還是降了,總歸也算是人脈通暢。

士族二十出仕,寒門三十為官,傅異二十出頭就能做到揚州從事祭酒,風度、手段、能力可見一斑。這是直接輔佐刺史的官職,為所有從事之長,一旦刺史高升,從事祭酒大多能升為刺史,即使能力或閱曆不夠升任也可為一郡太守,隻要傅異能在二十多歲當上五品官,這一支的資源就保住了。

士族延續的底線就是五品以上官員每代出仕至少一人,灼然則是家中必須每代皆有出仕二品以上官員。天下州、郡每年都有中正負責勘校門第,這種事情無法作偽,為了保持士族的超然,即便中正願意為你通融幾年,士族之間也會互相舉報,互相監督,所有士族家中記載士族門第官職的《百家譜》,比朝廷的黃冊還要權威,大族中負責查驗門第保持家風的士人,甚至有能直接背出當年《百家譜》的。

傅歧這一房父、祖都是五品以上實權官員,嫡兄這幾年至少能爬升到五品的太守,傅歧這一輩維持門第的條件已經到手,原本傅歧這輩子都可以衣食無憂隨便胡鬨,直到他哥哥或他自己生出好兒子,再延續這一支下一代的門第。

虞舫拂袖而去時說“你們傅家的好日子到頭了”,說的並不是靈州傅氏要沒落了,隻是諷刺他家這一支要成為家族的棄子,他傅歧也就再沒有了耀武揚威的本錢。

從某房某枝成為棄子,甚至可能變成分支而不是主家,是每一個高門士族的噩夢。即便是王謝這樣的名門,能蒙蔭和極力栽培的資源也是有限的,無論是婚嫁、入學、出仕的推薦,內部的爭奪有時候到了以命相爭的地步。

馬文才一直對浮山堰的消息如此慎重,遲遲不肯給出答複,一來是因為他得知消息太早有悖常理,甚至有散播謠言動搖民心的嫌疑,二來是還抱有一絲僥幸,認為這世浮山堰修建的時間被推遲,也許真的能成功淹了壽陽,三來便是擔心傅歧突然聽見會這消息會傷心傷身,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情。

有了這麼多天的鋪墊和心理預設,傅歧恐怕早已經做好了消息不利的準備,可即便這樣還暈了過去,可見他和兄弟的感情之深,對家族的憂患之重。

馬文才看著姍姍來遲的館醫,聽著他對自己說著“傅歧是鬱結於心後一時情緒激憤而昏厥”,卻生不出什麼同情悲憫之心,不知為何,倒有些麻木。

見多了的麻木。

每一個士族子弟的蛻變,往往都伴隨著各種陣痛。

不僅僅是寒門為了生存而努力,每一個身在高門的子弟年輕時,隻要不是笨蛋,都曾有過想要萬世流芳,達到謝安、謝玄那樣高度的狂妄。

然而現實的殘酷不僅僅是在折磨著寒門的年輕人,也同樣折磨著士族的年輕人,讓他們漸漸趨於麻木。

這個時代,早已經不是魏晉士族與天子共治之時,如今的高門,也再不是昔年以“德素傳美”、“節義流譽”為立足根本的“德門”,也不再是“出則與國有功,入則興家立業”的高門。

寒門隻要一心往上爬便是,高門子弟想要不墨守成規達到極大的成就,一方麵要承受來自皇權猜忌的壓力,一方麵又有無數來自士族本身的力量要將他們推入萬丈深淵,而最下麵的寒門也隨時準備著將他們撕咬乾淨,踩著扳倒他們的成就往上前進。

一步錯,不僅僅是自己萬劫不複,往往還代表著整個家族的覆滅。

無論如何看,似乎隻有“墨守成規”是風險最小的選擇,多少人被抹滅了雄心壯誌,最終沒有做成謝安、謝玄,倒成了庸庸碌碌的蠢物。

馬文才和傅歧相交,也喜愛他單純率直的性子,但也明白他的性子並不是真正的曠達豪爽,而是少年渾噩不知事的初生牛犢不怕虎,是一種不用腦子的肆無忌憚。

在利益並不妨礙時,人人都願意和沒什麼花花腸子的人交往,不必受到算計,馬文才也不例外。

可馬文才想獲得的,是傅歧未來能對於自己提供的幫助,在他將自己的未來和虛無縹緲的“預知未來”聯係在一起時,傅歧符不符合自己利益的需要,也就成了馬文才最先衡量的標準。

容易被人慫恿一點就著、不求上進又不願動腦、對人沒有防備之心的傅歧,將會是同盟者的噩夢,一個你在前方衝鋒陷陣他在後麵拚命拖後腿的累贅。

馬文才原本在默默等待著傅歧的蛻變,可他之前根本看不出傅歧除了律學和騎射以外有什麼天賦,為人處事接人待物也見不到所長之處,他有肆無忌憚的本錢,根本沒有什麼外因促使他突然頓悟而上進。

直到他知道原來他的兄長在浮山堰上時,才恍然大悟。

沒有生存的壓力時,大部分高門子弟和傅歧何嘗不是一樣的人?傅歧這樣的公子才是高門子弟的常態,像自己這樣積極鑽研的,才是有違“雅道風度”的異類。

如今,看著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傅歧,馬文才冷酷的那一麵其實是慶幸的。他慶幸著曆史沒有發生改變,傅歧也終於迎來了人生最重要的一道岔路口,馬文才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等待著他即將漸漸破繭成蝶;

可他柔軟的那一麵卻又在哀傷著朋友的厄運,痛苦著浮山堰下那麼多條無辜的冤魂,哀悼著傅歧即將走入和他一樣的道路。

那種發誓要護住家門的急迫感,那種不知何時就落入萬丈深淵的毛骨悚然乾,將纏繞他日日夜夜。

冷酷的一麵和柔軟的一麵同時將馬文才撕扯,是暗自慶幸又是物傷其類,種種紛雜的情緒,最終都變成了馬文才神色複雜地一瞥。

“館醫不擅長治這種雜症,心病最難醫治,將傅歧抬去徐之敬院中吧,彆留下什麼隱患。”

徐之敬隻是不救庶人,對士族卻並沒有拒之門外,這是他的原則,也是他的自保之道。

風雨背走了傅歧,梁山伯卻被館醫連施重手,又是複位脫臼的關節又是查探有沒有內傷,他本就傷的重,此時不免痛苦的叫喚,聽的人一陣心驚肉跳。

“吃了這麼大苦,還要饒了那下人的斬手之罪,這梁山伯也不知道是心寬,還是婦人之仁。”

一直不曾離開的士子孔笙不知何時湊到了馬文才身邊,此時也是聽得眼皮直跳,又看了眼馬文才。

“不過馬兄也出聲阻止了那人自傷,實在是出人意料。”

“那是虞兄的意思。”

馬文才和孔笙交情不深,淡淡說道。

“你能瞞過彆人,卻瞞不過我們幾個。我們和虞舫也算是世交,從小結識,他哪裡有這樣的好心。”

孔笙看著馬文才的眼神中有著探究之意。

“為何?”

為何?

是啊,為何?

為何眼前浮現的,是祝英台沉著臉說“他日有比祝家更位高權重之人要我的鼻子……”,是祝英台哭著求他“再看到有人砍手我會死”的樣子?

為何眼前浮現的,是臉色煞白的梁山伯失魂落魄一般求著“手下留情”,是他在萬夫所指下嘔血不止?

為何眼前浮現的,是劉有助拉著他的手,苦苦懇求他能讓五館紛爭不再,“請讓我死的有價值”?

這些和他有什麼關係?

這些又和他從小到大學到的世族準則有什麼關係?

“大概是怕血濺的太多,從此毀了這裡的景致吧。畢竟這裡也是我等閒暇散心之處,曾有隻斷手掉在這裡,也煞風景。”

馬文才笑笑,對著眼中含笑帶著了然的孔笙拱了拱手。

“少陪,我先……”

“我剛剛聽你和傅歧說,浮山堰出事了?”

孔笙見馬文才要走,立刻說出來意:“消息可靠否?”

這樣尋常的交談是馬文才最擅長的,他麵色沉重地回答:“家父送來的消息,應該沒錯,不隻是我家,恐怕甲舍不少人之後都會得到浮山堰的各種消息。這麼大的工程,哎……也不知多少百姓要受難。”

孔笙表情也不太好,他本就是為了確定消息來的,得到了答案,和三四個士子匆匆離去。

馬文才看了孔笙的背影一眼,拚命回想同輩之中後來有沒有成了氣的叫孔笙的,卻想不起有這個名字,也隻能作罷。

見梁山伯情況漸漸穩定,館醫也說並無內傷,馬文才便安排著將梁山伯送回學舍裡去。

***

梁山伯和傅歧出事時,祝英台正在乙科上課。

她的雅言進步神速,漸漸的就有許多學子討教進步的原因,她隻好說在家裡就學過,隻不過不太適應口音老是想笑,後來每天朋友們隻用雅言和她交談,慢慢就讓她適應了這種氣氛。

一旦適應了這種語言氛圍,自然事半功倍。

乙科學子大多勤奮,一聽可以這樣糾正音準,不用誰發起,漸漸的在課餘之時也都刻意用雅言交談,有些士族性子和順的,也願意幫他們糾正口音,現在倒成了乙科的一種潮流,就是能用雅言說話就不用吳語說,也不知多少學子受益。

現在胡助教再看祝英台也不橫鼻子豎眼了,也沒再讓她去罰站。

和甲舍裡暗潮湧動不同,乙科學生大多並沒有關注到浮山堰的事情,但也不代表就沒有人知道,因為乙科生員來曆最為複雜,這幾日,因著祝英台住在甲舍的關係,也總有人有意無意的打探。

次數一多,祝英台也生出了好奇之心,趁中午吃飯的時候找了同班交好的乙科生劉元問問情況。

說起劉元,也是個妙人。

乙科整個生員的組成部分都極為特殊,和大多以貧民組成的丙科不同,乙科恐怕是整個庶族最優秀的那個階層集結之地,也是最上進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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