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事關阿單的性命,姚華根本沒有一會兒耽擱,早就已經收拾好了行囊,會稽郡的差吏一到,他便和陳思牽著馬乾脆地跟著他們準備下山。
幾十匹溫順的果下馬被馬工們趕著,腳步輕鬆地往山下而去。
到了山下,它們之中挽力最強的會被套上車,拉上同類或前往淮南郡的人,成為最有效的運輸工具,為人類工作。
因為怕耽誤學館的學生們上課,他們離開時天色未明,所有的馬蹄也被包了厚布,走起路來悄然無聲。
可即便是如此,等來到山門前時,姚華還是被震動到了。
山門前,幾乎所有上過他課的弟子都來送行了,除了馬文才梁山伯和祝英台,傅歧竟然也帶著一臉的青紫牽著大黑在門口等候著,士族弟子和寒門弟子沒有按身份排列,而是三五成群的聚集在門口,安靜的等待著。
待看到姚華出來了,眼尖的學生立刻高喊了起來:“姚先生!姚先生出來了!”
地上滿是果下馬經過時留下的糞便和各種汙物,可大部分人卻像沒有看見似的,有些愛潔的也隻是找個乾淨的地方下腳而已,人群霎時間湧了上來,這讓注意儀表的士族們反倒落在了最後,任由寒門的學子們將姚華包圍。
“怎麼辦?人是不是太多了?”
祝英台最怕這種場景,她從小就不是會出頭的,見目標一被包圍,就有些不想上前了。
傅歧卻是一臉焦急,隨時想要放狗咬人擠上前的樣子,全靠身後的梁山伯拉著:“不急在一時,姚先生還要趕著下山,最多寒暄一會兒。”
馬文才也和梁山伯想的相同,所以好整以暇地在門外等著,所有人都湧上去了,他們幾個在外圈站著的反倒顯眼,姚華也許傻,但不是會忽略彆人的人,隻要耐心等著就好。
“姚先生,你還會回來嗎?”
“姚先生,你說過會教我連環箭的!”
“姚先生,聽說你要去的地方發水災了,這是一袋藥包,大水過後蛇蟲多,留著驅蟲!”
“姚先生,王將軍還缺人嗎?我是三五門出身,以後去給你當小兵都行!”
乙科學騎射的學生們七嘴八舌地湧上前來,遞藥包的遞藥包,送程儀的送程儀,還有直接表明希望日後能跟在他鞍前馬後的。
姚華自接了軍帖入軍中征戰以來,平日在軍中操練,出征時去各地征戰,不是剿匪就是平叛,可從未有過被人如此真心歡迎和喜愛的時候。
起初他還不明白,為什麼他去替當地平定匪患,可當地的老百姓卻討厭他們,甚至用石頭驅趕他們,有些甚至衝到他們麵前詛咒他們不得好死,等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後,他也就漸漸明白了。
那些隱入山林靠打劫為生的人,那些占山奪地聚眾鬨事的人,那些衝入貴族家中搶奪糧草武器的人,其實大部分都是些活不下去的苦人。
因為世道太苦,因為身後有再不吃飯就會餓死的家人,他們鋌而走險,從此打上“賊匪”的烙印,人生就此有了個拐點,走上了錯誤的道路。
他們是錯的嗎?
這些人無疑是錯的,因為自己的苦難而將同樣的苦難加諸與彆人身上,這種行為稱得上是無恥,可當姚華設身處地的去想象他在那種情況下能如何時,竟驚慌的發現自己也會選擇用武力鋌而走險。
為道義自己餓死是容易的,可為了不違背道義目睹親人餓死,他卻無法做到。所以當那些百姓再對他扔石頭、出聲咒罵時,姚華學會了和其他人一樣保持沉默。
姚華曾無數次徘徊在先祖的墳塋前,遙想著久遠的過去,遙想自己那位天下有名的祖先,恨自己生不逢時。
那位赫赫有名的巾幗英豪,哪怕她隱藏身份進入軍營時有再多的痛苦,再多的艱辛,可她卻不必承受自己如今這樣的痛苦。
在她的戎馬一生中,槍尖永遠對著侵犯國土的敵人,她的征戰是為了身後的土地和百姓,她為英主建立萬世卓絕的功勳而戰,她為漢人、鮮卑人、羯人、高車人,為所有希望能站直身軀生活在魏國土地上而不至於淪為奴隸之人而戰,她的一生應當是充滿了鮮血和榮耀,鮮花與崇拜,哪怕卸甲歸田,依舊會有人為她譜寫讚歌,無論南北,都會稱她一聲“英雄”。
她已經達到了一個女人憑借自己能力能達到的巔峰,無論是功績,還是名譽,也許王朝傾敗,鮮卑不存,她的墳前永遠不會長滿青草,被人遺忘在曆史的長河之中,
而自己呢?
也許自己這一輩子連名字都不會留下,或者說,因為太羞恥,他會希望曆史中不要留下這樣有辱先人的自己。
每次征戰回來時,他都會去祭拜自己的祖先,在“上柱國大將軍花木蘭”的墳前靜靜坐上一天,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這個姓氏代表的榮譽。
一個隻會對著自己人舉起屠刀的將軍,哪怕戰功再怎麼卓絕,也不過是一殘暴之人;
一個會為了政治目的罔顧兵家榮譽的將軍,哪怕能達到花木蘭那樣的地位,也隻不過是走狗鷹犬之流。
因為頭頂上有祖先的俯視,所以即便胡太後對他開出“花家第二個上柱國將軍”的許諾,他也依舊選擇了逃亡。
那個女人是女人的恥辱,她的才乾智慧全是為己,她踏著鮮血往上攀登卻不知“低頭”的謙卑是為了看見百姓,她根本不明白什麼叫做“名譽”,更不能理解什麼是“征戰沙場千裡風,成就將軍萬世名”。
他以為這輩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名譽和彆人的喜愛,卻沒想到在他國的一個小小學館裡,獲得了心中期待的平靜。
麵前一張張對未來充滿希望的臉竟讓她有些恍惚,這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為什麼解甲歸田的花木蘭和花家曆代能力最強的人,再也沒有選擇投效軍中,而是日複一日的在六鎮裡訓練新兵。
那些過去的不理解、不讚同,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答案。
姚華望著麵前一張張麵孔,忍不住捂住了正在怦怦跳動的心臟,此刻,他多希望自己就是那位王足將軍手下微不足道的小小參軍,而不是一個被迫逃離故土隱姓埋名之人。
他甚至不能對他們做出任何許諾和回應。
“多謝……”
他哽咽地對著所有人拱手道謝,“多謝各位的抬愛,你們的心意我都收下了,山下的差吏還等著我啟程,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若有機會,我一定會再來這裡……”
學子們紛紛露出失望或惆悵的表情,看著姚先生麵色鄭重地一一收下禮物,一一還禮,將東西放在馬後的撘袋裡。
即便姚華再三說明自己快要啟程了,也足足盤桓了一刻鐘有餘,圍著她的學子才真的散開。
這時候,那些等候的士生才不緊不慢地走近了姚華。
和乙科學騎射的學子們不同,他們先考慮的是姚華的迫切性和自己的身份,所以一個個送彆都直奔目的,言簡意賅,絕沒有挽手淚兩行這樣的情況。
“姚先生日後若覺得王將軍帳下不如意,我會稽孔氏的大門為先生敞開。”
“姚先生,此乃程儀,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姚先生,此間事完,我魏家願意聘請先生為我魏家教習,待遇好談,還請先生考慮……”
士生們送彆的目的雖然冷酷又充滿利益考量,更多是為了姚華過人的武力而來,但態度卻並不居高臨下,該儘的禮儀也都保持著親近又不過分親近的距離,姚華一一好言謝過他們的意思,又讓身後的家將陳思收了他們的程儀和送彆禮,捧在手中,沒有像之前一樣囫圇塞在撘袋裡。
送彆過、告知過招攬意圖的士生們三三兩兩離開,最後剩下的,便是馬文才等人。
傅歧此時早已經按耐不住,三五步衝到姚華麵前,一揖到底。
“姚先生,學生之前和你有些不愉快,盼您彆放在心上。”
姚華一愣,笑著搖頭:“我沒有什麼不愉快的啊。”
這麼有趣的人,哪裡會讓人有什麼不愉快。
傅歧聽到姚華這麼說,心中立刻一鬆,也不知道他是客套還是就是這麼想的,順坡下驢地抬起頭說道:
“聽聞先生去浮山堰是去找人,家兄也被衝入了水中,至今還沒有消息,若將軍聽到有姓傅的官員被救起,能不能勞煩先生留意一下,看看是不是家兄傅異。他是揚州祭酒從事,二十有二,身高八尺麵容俊美,應當容易辨認。”
姚華沒想到他是說這個,點頭應諾:“此事我已聽馬文才說過,即便你不求我,我也會留意的。一旦有你兄長的消息,我一定會修書回會稽學館,也會設法送信給最近的官府。”
“那就先謝過先生了。”
傅歧大喜過望,又是一揖。
揖完之後抬起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遞上三隻銅箭頭。
“學生也想送些程儀,但囊中羞澀,想了想,隻有這個能送出手,這是三支鳴鏑箭的箭簇,算是送彆之禮吧。”
姚華卻最喜歡這樣的禮物,笑著謝過了傅歧的禮物,直接放入了懷中,看他表情猶如得了什麼寶貝,傅歧心中也高興,跟著傻笑。
傅歧完成了心中的心事,之後便是梁山伯上了前來。他囊中羞澀,禮物比傅歧還拿不出手,隻不過是三枚打磨的光潤的竹哨。
“這三枚竹哨是我這幾天做的,發出的聲音一樣,先生在外行走,也許會遇見求助之時,用來聯絡、指示方向,也許有用。”
姚華笑著點頭,也收了三枚竹哨放入懷中,又提醒道:“你防身的本事差了點,最好練練。如果真沒什麼天賦,多跑跑圈,真遇上危險跑的比彆人快,也是一門本事。”
他這勸告一說,傅歧就哈哈大笑起來,梁山伯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說了聲“知道了”將身邊的空位讓給了祝英台。
幾人之中,祝英台是最舍不得姚華的,眼眶通紅不說,連看著姚華的表情都像隨時能抓住他袖子不讓他走一般。
她送的禮盒也最大,姚華怔愣著接過她送上的漆盒,見她眼眶通紅,不由得拍了拍她的腦袋。
“彆難受,我等能天高海闊四處行走,原本就是一項樂事,何必做小女兒態?”
祝英台難過地點頭,又帶著一絲期待怯生生抬頭問:
“先生有什麼地址可以讓我寫信嗎?以後保持聯絡也好啊!”
嗚嗚嗚嗚,難道她的第一次暗戀就要這麼宣告失敗了?
“祝英台!先生並不方便。”
馬文才見祝英台居然找姚華這種身份不明、還有可能犯下命案之類的逃犯要地址,連忙出聲阻止。
聽到祝英台的請求,姚華也有些為難地思索了一會兒,最後找陳思取了紙筆,寫了一個地址,折好給了祝英台:
“我居無定所,不過以後一旦有空就會給會稽學館寫信的。這是王將軍的地址,我也許回不了信,但可能會看到。”
這種回答十分敷衍,句句都是“也許,可能,一旦”,可祝英台還是喜笑顏開的將那張紙放在了袖袋中妥善放置。
看著麵前可愛的小小少年,姚華的笑容都更溫柔了一些,微微弓著身子在她耳邊笑道:“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來學館讀書,但我祝願你以後能得償所願,過上你希望的生活。”
稍顯沙啞的聲音就在耳邊,祝英台麵紅耳赤地低下頭,胡亂點了點腦袋,還未回過神來,姚華已經走向了馬文才。
“我家的大黑,就拜托馬公子多多照顧了。最多半年,我一定派人來贖。”姚華神情嚴肅,眼中是不得不離開的遺憾。
“我自會好好照顧象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