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大夢初醒(1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3526 字 10個月前

“馬文才,馬文才……”

幽幽的女聲不知從何而來,一遍一遍,喚的他毛骨悚然。

馬文才身處幽冥之中,俯仰天地,熟悉的感覺告訴他自己又在做夢了,可這一次的夢不同於其他時候,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黑暗。

自從決定不勉強自己娶祝英台後,他的噩夢已經沒有那麼頻繁,偶有噩夢,也是老調重彈,早已習慣。

然而這一次的夢,第一次讓他感受到害怕。這是一種來自靈魂本能的驚恐,似乎再呆一會兒,都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可他醒不過來,陷不進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一片漆黑向著更遠的儘頭彌漫。

漸漸的,他能看清一切了,他看見自己在野地裡遊蕩,四處是無窮無儘的枯骨,北方冤死而飄蕩的遊魂遮蔽了天際,像是一個巨大的漏鬥,吸引著所有的遊魂往北而去,成為天地間的那一股怨氣。

他看見自己渾渾噩噩,不辨方向,定定往北而去。

“馬文才,那裡不能去。”

帶著焦急的女聲又一次響起,一聲又一聲。

他看見自己的怨魂似有所感,腳步突然停下,重新在原地徘徊。

而那女聲也像是鬆了口氣,不再出現。

身處夢中的馬文才隻覺得自己的夢怪極了,夢中不知歲月,他滿腔痛苦卻不得不跟著渾噩如癡兒的自己在大地上遊移,看著自己如何在一日複一日的唾罵聲中才能清醒,又在憤怒和清醒後又歸於渾噩,這種痛苦簡直就如淩遲,連觀者都覺得慘痛,更彆說正在上演的悲劇曾是過去的自己。

“我竟不知,我是遊魂時,有這般可憐。”

馬文才心中不住想著。

“我竟讓自己如此可憐!”

他是怎麼把自己弄到這麼可憐的?

他當初是想要用死來逃避這種可憐,逃避這種行屍走肉的生活,可他真的死了,卻發現死後和死前還是一模一樣。

入土,卻不安。

夢中不辨歲月的漫長讓他開始思考自己過去的一生,越是思考,確實覺得自己不智。

祝英台背叛了他,可他明明可以在知道消息之後立刻下休書休棄她,如此一來,士門彈劾之章總比他休書要慢,彈劾一出,他可以“失察”服罪,卻不必“婚宦失類”,為了祝英台陪葬了滿門的前程。

就算被判定“婚宦失類”,除族而出,可寒門也不乏得勢之人,當年的自己若沒有那麼多少年意氣,而是學勾踐臥薪嘗膽,學韓信忍□□之辱,伺機而動,也未必沒有東山再起,振興滿門的機會。

他讀了那麼多年書,學了那麼多忠孝仁義,最終卻狹隘的都活到了狗肚子裡,隻因一段失敗的婚姻,便愧對了自己的父母、親人,還有這麼多年來拚命上進的自己,隻留下……

馬文才看著渾身黑氣四處徘徊的自己。

‘一個這麼可憐的東西!’

就在他覺得自己要永遠被困在噩夢之中無法脫出時,那可憐的怨魂再一次為編成鄉野俚曲的梁祝山歌而勃然大怒,眼見著渾身煞氣劇增,就要由怨魂凝結成厲鬼……

天上雷雲密布,地底轟聲不絕。

馬文才心頭也如遭雷擊,不由自主地看向天去,雷雲裡電蛇跳躍,隨時有雷霆萬鈞從天而降。

厲鬼出,天地難容,必有天劫滅之。

“原來我曾有過這樣的經曆。”

馬文才心中愕然地想著,“那我為何毫無印象?如果我已經被天雷劈的魂飛魄散,為何如今又死而複生?”

“馬文才,馬文才……”

那幽幽的女聲又一次輕喚。

已經被仇恨和不甘完全蒙蔽了內心的怨魂對一切毫無所覺,什麼姓名,什麼女聲,他一概充耳不聞。

他的腦子裡隻有恨!恨!恨!

漸漸的,就連夢中回顧的馬文才似乎都被這種恨意所染,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像是胸中有什麼怪物叫囂著要跳將出來,吞噬掉一切。

“哎,總歸是我不好,怎麼能讓你得了這般下場……”

隨著低低自責的女聲,有什麼金色的光點在厲鬼身邊一點點彙聚。

天地在低吟,雷霆在咆哮,漸漸轉為厲鬼的遊魂在重壓之下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電蛇越聚越多,越變越粗……

漸漸的,電蛇成了電龍,咆哮著露出了它的猙容。

而那金光也終於彙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雲鬢高聳,身影纖細,渾身沐浴在金光之中的她宛如天地之間生成的神靈,和身邊的厲鬼兩廂對比,簡直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看見這般詭異的畫麵,此刻的馬文才卻和厲鬼一般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的腦子裡隻想著一句話。

那是祝英台!

那是祝英台!

那樣的風姿,那樣的孤傲,那個就像是跟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女人,莫說身影模糊,便是隻剩一縷青煙,他也認得出來!

可那般冷傲孤絕的祝英台,如今卻溫柔地環抱著已經變成厲鬼的遊魂,輕輕地低吟。

“你我都是犧牲品,可我成神祇,你為厲鬼。你因百姓之怨百世不得超生,我因百姓之喜生生造就金身,罷罷罷,我原本也沒想過做什麼神仙,這‘人人都愛’的願力,便還你一回……”

她的動作是那麼溫柔,而她的低吟卻帶著一種看淡一切的寡情,隨著金身環抱厲鬼的動作,無數金光從她的金身之中飄出,緩緩附著在已成厲鬼的怨魂身上,將那種恨絕天地的戾氣一點點包裹起來。

恍惚間,雷雲在散,地底的震動也在變輕,電龍複又遊曳成電蛇,雖依舊在厲鬼的頭頂撕裂天地,卻再也沒有那般可怕的天威。

被金光包裹的厲鬼一點點變得透明,眼神也在恢複清明,終於,在最後一顆金色的光點消散在空中時,那厲鬼依舊清晰可見生前的模樣,再不是渾濁的怨魂,又或者漆黑的厲鬼。

年輕又年老的鬼魂茫然地立在原地,渾身的金光最終飄散而去,唯有額間一點金芒,像是依附著什麼最後的心願。

突然間,天空之中似有什麼存在發現了地上發生的一切,最後還在天空中遊曳的幾條電蛇猛然間從雷雲之中降下,剛剛清醒的遊魂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已經被雷電吞噬的劇痛所淹沒,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在這一刻,無論是遊魂也好,還是馬文才也好,腦中都同時響起了一道幽幽的歎息。

“再活一次吧,去救救我,也救救自己。”

***

“馬文才?馬文才?”

和馬文才同居一室的傅歧是被一陣牙齒打架的咯咯咯聲驚醒的。

他之前也和馬文才住過,但那時候他在外間,從沒見過他半夜“發病”,如今見馬文才突然抽搐,就如同被雷電所擊一般,頓時嚇得不輕。

馬文才值夜的兩位隨從自然也受了驚嚇,一直在試圖叫醒抽搐的馬文才,卻根本沒辦法讓他從噩夢中清醒。

“你們還愣愣愣著乾嘛,去,去叫徐之敬來看看啊!”

傅歧嚇得牙齒也在打顫。

“馬文才不會是有羊角風的隱疾,晚上突然發作了吧?”

有惡疾者不可出仕,疾風當場就變了臉色,大聲解釋:“我家公子從小易做噩夢,厲害的時候就是這樣,不是什麼抽風的隱疾!”

“好好好,不,不是羊角風……”

傅歧見馬文才抽搐成這樣,怕他咬到自己舌頭,連忙找了個東西塞在他嘴中,就這樣還在心驚肉跳。

疾風從小跟著馬文才,哪裡見過他被人這麼“作踐”?看著他這個樣子,即便是男兒眼淚都要下來,也隻能強忍著難過扭過頭去。

追電在傅歧嚷嚷的時候就已經出去請徐之敬了,細雨則是最細心的,見他們家公子隻是抽搐,表情卻並不怎麼猙獰,也沒有羊角風病人那樣口吐白沫之類,連忙出屋找了水盆,也不管自家主子會不會因此著涼了,拿著冷帕子就往馬文才額頭上按。

這樣的寒意應該馬上將人驚醒的,可馬文才卻隻是抽搐的沒那麼激烈了,

屋子裡傅歧三人束手無措的看著馬文才抽搐著,卻隻能一籌莫展。

現在已經是淩晨,運糧船裡最好的幾間艙房都已經騰出來布置給了這一行人,幾間艙房都緊挨在一起住著,有人這麼來來去去,自然立刻就驚醒了隔壁左右之人。

若不是現在是在水中安全的地方停泊著,被驚醒的陳慶之幾乎要以為又和上次在錢塘一般遇見半夜有人偷襲,他披起衣,正準備出門看看,隔壁的追電已經帶著徐之敬過來,見了倚在門前的他連忙施禮。

待聽說是做夢魘著了無法清醒後,陳慶之啞然失笑。

高門士族就是高門士族,哪怕再怎麼不同尋常少年,在嬌貴這一點上都是一樣的,不過是做了噩夢,竟如此興師動眾。

他自己家中也有孩子,當年尚幼時做噩夢了,也不過就放任他們哭一哭,連哄都不哄的。

聽完原委後,陳慶之哭笑不得地又回了房,隻讓值夜的侍衛在有消息了以後告之他一聲。

陳慶之自持身份不願興師動眾,梁山伯和祝英台卻是根本坐不住的,梁山伯還好,至少穿戴整齊的出來了,祝英台就住在馬文才隔壁,聽到半夏喊醒她說隔壁有什麼不對時,乾脆就隨便裹著被子赤著腳往隔壁跑。

一群人如臨大敵一般圍在馬文才的睡榻前,徐之敬仔細觀察了他幾下,然後鬆口氣道:

“不是癇症,我看他眼皮跳動,好像真的隻是魘著了醒不過來。被魘最消耗心神,我這就設法讓他醒過來。”

聽到真的隻是做噩夢,所有人才總算鬆了口氣。

祝英台此時披散著頭發,又裹著寬大的被子,在燈光下說不出的陰柔端麗,可這時候所有人都注意馬文才的動靜,誰也沒注意到她身上的不妥。

等知道馬文才沒事了以後,大家的心神也都鬆懈了下來,梁山伯的餘光不由自主地被祝英台吸引,不停地向著祝英台瞟去。

披著一頭鴉羽般齊背長發的她緊抿著嘴唇,稍顯冷豔的側顏在燈火的映照下,竟似乎微微籠罩上了一層光暈。

‘她原本頭發應該更長,為了喬裝男人,這般漂亮的頭發都被裁短了。’

梁山伯腦子裡胡亂想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口中也有些發乾。

終於,他像掩飾什麼一般轉過了臉,擠到了馬文才的床榻邊。

似乎唯有看著馬文才,用馬文才那些凶惡的警告提醒自己,才能讓他不險到可怕的境地之中去。

“他以前就做噩夢的,就是沒這次這麼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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