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祝英台聽不清,有點小情緒地自嘲道:
“我說文才兄啊,你這樣怎麼聊天啊?聊天就是兩個人都要說啊,我一個人說是在給你說床頭故事嗎?等下你要睡著了又做噩夢徐之敬還不得罵死我?”
“不會做噩夢。”
馬文才突然說。
“嗯?”
“我說,我不會再做剛才那樣的噩夢。”馬文才剛剛還算溫情的表情一點點淡了下去,“我想開了。”
“想開了什麼?到底是什麼噩夢?”
祝英台擔心地說:“你一直不願和彆人說你的心事,又老是把人往壞的方向想,我一直擔心你心理方麵,呃,擔心你會留下心病,彆小看噩夢,老做噩夢也是會得癔症的。”
馬文才聞言嗤笑。
他做了十幾年的噩夢,又不是真有什麼神明庇佑著,如果要瘋,早就瘋了。
祝英台見他不信自己的話,瞪大著眼睛說:“就像我,以為劉有助偷字被你送去砍手那天,我就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實在睡不著,我才爬起來去寫儒行的。我那時候覺得自己要不寫,一定就會瘋了。”
“後來我被人偷東西,被人討厭,也都做過噩夢。噩夢一般是現實中壓力的反饋,你跟我說說,也許能解壓?”
馬文才本來就不是個會傾訴自己苦痛的人,哪怕活幾輩子也是這個性格,而且祝英台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倒反問起她:
“哦,你這看起來大大咧咧的性子,還會做噩夢?我以為你心寬到連夢魘都塞不進去,做什麼夢了?”
祝英台心思單純,自然而然地就被馬文才帶歪了過去,反過來倒開始跟馬文才吐起苦水。
“彆說了,那幾天跟中邪似的!”祝英台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劉有助被你帶走那晚,我太傷心了,我以為他死定了你知道嗎?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就跟大部分貴族一樣,是個踩著彆人血肉生存,卻死活不肯睜眼看看這世道就是這樣的人,我是又可憐又可悲,根本找不到出路,也不知道能怎麼活……”
雖然她現在是笑著說這段話的,但馬文才還是被她話裡的自棄驚得頭皮發麻。
什麼叫踩著彆人血肉生存?
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難不成要讓彆人踩著嗎?!
“後來我就想,我這樣的士族也是可憐蛋,有什麼好同情彆的庶人的,不過是自取其辱,所以發誓不要再這麼軟弱的哭了。我那時候心力憔悴地睡了過去,然後就開始做噩夢……”
她回憶著。
“我夢見不是你,也不是梁山伯目睹了這件事,而是巡邏的侍衛抓住了劉有助,無論我如何申明不介意他入室行竊,還是被侍衛提去了官府,之後劉有助手被砍了,命沒保住,家裡連坐,學館之中所有的丙生都將我視為敵人。”
她現在想起那個夢還覺得很可怕,抱著被子往馬文才身邊挨了挨。
“我能感覺到夢裡的那個就是我自己,因為我們的心情都是一樣的:滿腔熱血去了丙科,隨便施恩卻被誤解,最終兜兜轉轉一圈,無論我如何試圖化解士庶之間的隔閡,卻還是把自己一步步推到士庶天彆的境地。”
“那是我最害怕的一種局麵,而且我有預感自己承受不住,所以那天晚上才哭著喊著讓你不要讓劉有助斬手。但夢裡的我沒遇見梁山伯,也沒夢見心軟的你,我遇見的隻有士族鐵律,於是夢裡的我隻能認命,放棄了繼續在丙館求學,憑借自己在五經中的才華回到了甲科。”
祝英台歎氣。
“但夢裡那個曾經在丙科廝混過的我哪裡能得到士族的認同,我在丙科被人避如瘟疫,還有人恨我入骨,在甲科則同為士庶所不齒,幾乎無立錐之地,隻有梁山伯肯……”
“隻有梁山伯肯同情你,幫你,開解你?你倒是對他印象不錯。”
馬文才冷笑。
如果兩個梁山伯都一樣,還真有可能是這樣。
“是啊,我連夢裡都覺得梁山伯是好人……”
祝英台知道自己瞞不住馬文才,點了點頭。
“總而言之,夢裡的我慘極了,我看著自己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姑娘,硬生生被磨礪成了冷傲的性子。為了不灰溜溜回家,夢裡的我隻能用在各方麵的才華無情地碾壓學館裡所有的人,無論是在風儀上,還是在才學上,我都做的讓人挑不出錯……”
‘就跟你這樣。’
祝英台看了眼馬文才。
“夢裡的我成為了會稽學館當仁不讓的‘第一’,如此一來,雖然討厭我的人也多,可是人都崇拜強者,也有人認為這樣的我才是士族該有的樣子,劉有助和庶人冒犯我是自己持身不正,慢慢的,也就沒人敢在我麵前指指點點。”
祝英台沒說的是,夢裡的自己所用的才華,是那個自己最不願意動用的東西,也是給自己帶來無儘痛苦的東西。
用過人的能力來證明自己,卻注定無法用這些能力做到和男人一般改變世道的巔峰,那些不服輸卻不得不屈從於這個社會規則的倔強,日日夜夜都在撕扯著夢裡的祝英台,讓她的柔軟像是被風霜雪雨一點點侵蝕,漸漸打磨成最堅硬的模樣。
“這也叫噩夢?”
馬文才聽完了祝英台的“噩夢”,忍不住嘲笑。
“變強了,難道不是美夢嗎?”
如果是這樣看清一切,能審時度勢改變逆境的祝英台,也許才是他該喜愛的士族貴女模樣。
“這叫美夢?看見自己正變成自己最害怕的樣子,簡直是不折不扣的噩夢好嗎?不會哭,不愛笑,永遠都用隔絕一切的態度對待所有人,貴是貴了,卻一點人氣都沒有,我當時是嚇醒的!”
祝英台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
“後來我去寫了書牆,看到了其他士生對我那些字的追崇,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夢裡的自己是甲科第一碾壓彆人,態度還那麼差,彆人卻開始認同我。我就開始想,士族也有好的一麵,庶人也有不好的一麵,是我之前狹隘了。”
這種尊重是來自於士族的驕傲,是對於強者的尊敬,是對於曾經付出過的努力的尊敬。
也因為這個可怕的噩夢,她開始認真考慮變成“再不會哭”的怪物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強是強了,堅毅也是堅毅了,可結果還不是士庶天彆,自己不想成為怪物,可最後不也漸漸變成怪物了嗎?
祝英台想到這個,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當我知道劉有助隻是不不痛不癢的打了幾杖的時候,才真正敢睡過去。因為我不必擔心那樣的噩夢會再次到來,丙科生們再怎麼討厭我,也不會如夢中一般把我當成不共戴天的階級敵人,我的好心也沒變成殺人的原罪,那時候,我鬆了好大一口氣。”
“所以,我很謝謝你,馬文才,謝謝你那時沒有那麼殘酷。”
她眼神中泛起動人的光芒。
“你的高抬貴手,不止救了劉有助,還救了我……”
馬文才原本隻是蹙著眉聽著,聽到祝英台的話,整個人一下子坐了起來,滿臉震驚。
“謝謝你,救了我即將崩潰的人生觀。”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裡“救命”的“命”值得是命運。
小劇場:
馬文才:(大驚)我了個擦!早知道這樣做女神沒有了,我就不救了!
祝英台:(斜眼)……我不信。
馬文才:(解釋)真的,我真不會救!救他不是心軟,是因為**&&%¥
眾人:(無奈哈欠)哎呀這套聽多了就不新鮮了,大家洗吧洗吧睡吧,給他自己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