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是住店而不是來討飯的,小廝們的笑容就明顯真誠了許多,一邊將她往裡麵引,一邊介紹著店裡各種房間的價錢和特色。
那婦人從祝英台身邊過的時候,大概是因為她背簍裡的孩子老是看她,祝英台下意識地對著滿臉鼻涕口水的孩子笑了笑。
這一笑,那孩子立刻有了反應,指著祝英台不停的“咦,咦”。
健壯婦人原本聽著小廝的介紹,臉上神色越來越不安,直到孩子開始叫,她才像是掩飾什麼扭過了頭去,看了祝英台一眼,反手打了下孩子的手。
“不是姨,彆亂喊,這是位貴人公子哩!”
她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吳語,帶著一種硬硬的語調,大概是看了一眼身著華貴的祝英台之後,她之前積攢起來的勇氣也泄了個乾淨,健壯婦人搓了搓手,有些低三下四地說:
“我的錢不夠住最差的房子,我身上隻有三十文錢了,有沒有牛棚或者有頂的地方給我暫住一晚?或者就在這廳堂裡也行,我的錢都給你們,隻要給我點熱水就好。”
“那不行,如果都跟你似的錢不夠也進來住店,我們店裡的牛棚裡不要多久就會住滿了擠過來的流民,到時候嚇得真要住店的客人不來了怎麼辦?”
那小廝連忙拒絕。
“我不是流民。”健壯婦人腰彎的更厲害了,“我是個婦道人家,還帶著孩子,現在到處都不太平,我是打聽這裡的客店最安全又厚道,才特地問過來的。求求你們行行好,給個方便……”
祝英台原本已經準備轉身離開,聽到這婦人的話,硬生生站住了腳步,耐著性子要聽完接下來的發展。
梁山伯此時正進進出出幫著陳慶之的人安排房間和安放行李,見祝英台愣在堂間裡不跟著徐之敬他們去後麵,忍不住過來看看,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祝英台抬起頭,做了個“噓”地表情,指了指前麵背對著他們的婦人。
其中一個小廝明顯有了動搖,但另一個小廝卻打了他的頭一下,轉過身去為難地說:“這位大姊,你打聽到我們店裡最安全,卻不知道我們店裡安全是因為沒錢的流民不接待。之前也有好心的客店老板收了流民,當晚就被偷了搶了,還有開了口以後每天被人上門打秋風的。不是我們不收留你,現在外麵亂,店裡還有許多貴客,就連我們也不能不謹慎。”
“我真不是流民。你看,這是我的路引!”
健壯婦人大概是背著孩子太累,將背簍放在了地上,從孩子胸前的小荷包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我是去句容投親的,我兄長在句容的句曲山當道士。隻是這一路比我以前來辛苦多了,所以準備好的盤纏不太夠,我明早就走,不長住的,三十文,我就剩這麼多,我就求個有頂的地方……
那小孩倒不怕生,大概是一路上已經習慣了,被母親放下地後還好奇的東張西望,看到祝英台依舊“咦,咦”的叫個不停。
這孩子繼承了她母親的健壯,虎頭虎腦的,身上灰好幾層,蒙的臉都看不清,就一雙眼睛極大,黑溜溜的,看的祝英台心中莫名一軟。
“哎,那個……”
祝英台忍不住喚了聲。
“這婦人今晚住店的錢我給了吧,你給她找間普通的房間,給屋子裡送點熱水好好洗洗,再送點飯菜。”
兩小廝也不是鐵石心腸,隻是掌櫃的吩咐過,隻能看好門不給流民進來,聽到後麵有人慷慨解囊,立刻高興地轉過頭來,答應了一聲,態度陡然轉變。
那婦人也沒想到會有好心人幫她,扭過頭去一看是之前被自己孩子叫“姨”的小公子,有些羞愧又有些過意不去的過來行禮道謝。
“本來不該受您這恩惠的……”婦人的羞窘顯而易見,“我沒想過去求彆人施舍,但是沒辦法,我還得照顧孩子,隻能愧領了。小公子家在哪裡?等我安頓下來,一定派人把錢捎過去。”
“不用了,你住一晚能花多少錢?倒是你,句容離這裡還有點路吧?三十文夠不夠啊?”
祝英台伸手入袖,想到自己隨身帶的都是金銀,怕嚇到這婦人,隻好求救的扭過頭問梁山伯。
“你身上可帶了錢?”
“不用的,我們今天 ,再熬幾天就到了,孩子可以喝奶……”
那婦人見她還要給他們錢,更是覺得臉燒。
梁山伯為祝英台如此自然而然要錢的舉動笑了笑,從袖中掏出自己的錢袋,估摸著大概有幾百文小錢,直接遞給了那婦人。
“拿著吧,她心善,見不得女人和小孩子受苦,你要不收,她不知道要難過多久。”
那婦人畢竟不敢跟成年男人拉扯,在被梁山伯硬塞下錢後,惶恐的都要哭了:“這,這不跟外麵的叫花子一樣了嗎?”
祝英台最見不得彆人得了幫助還惶恐,拉了拉梁山伯的衣袖,說了句“我回房了”,行善的倒比受了恩惠的還不自在,一溜煙跑了。
梁山伯見這婦人大概真的不習慣拿人好處,在小廝幫她安排房間的時候和煦的和她攀談著,放鬆她的情緒。
大人們說話的時候,旁邊那小孩子一聲都不哭,就這麼自顧自的在背簍裡玩自己的手指。
和她聊了一會兒,梁山伯大概也知道了她的情況——她本是秦縣人,夫婿和公公都被征召去修浮山堰,結果去年冬天公公死在了浮山堰上,今年夫婿又被大水衝走下落不明,婆家人都說她是喪門星,要把她趕走。
她識得些字,當年過來也有嫁妝,便把嫁妝和家裡值錢的東西賣了,偷偷抱走了孩子跑了出來。
她怕回家被父母隨便改嫁,又怕孩子被婆家人找到娘家搶回去,思來想去打點了縣裡熟人開了路引,去句容找自己的兄長。
他的兄長小時候因緣際會被一個道士收做了道童,後來就在句曲山的道觀裡伺候那位道士,兩人還有書信往來,年節兄長也會派人送些道觀裡分的東西。
她自己會些做飯的廚藝,想著去山裡做個廚娘或是粗使下人還是可以的,隻要能養大孩子,哪怕去山裡灑掃都行。
“句曲山?難道是華陽陶隱居?”梁山伯吃驚,“你是要去茅山宗的?”
“是叫什麼陶隱居,我兄長在那裡當道士。”婦人高興地說:“公子也知道那裡啊?那就好,我還擔心是什麼不出名的地方,怕找不到呢。”
“豈止是出名……”
山中宰相啊,梁山伯笑笑。
“你到了句容,一問便知。”
“哎,那就好。等到了句容,就算熬出來了。公子不知道,這一路都封路,就算我拿了正經的路引都難過去,一路上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錢打點城門官,還翻山越嶺才得以通過。往日半月不到的路,我硬生生走了一月,把一身盤纏都耗儘了,卻還要被人趕、遭人的白眼,被人啐是流民。”
她喪夫、被婆家趕出家門,一路受儘了委屈,還帶著孩子,要不是性子堅強早就垮了。
“聽說盱眙、沛縣那邊才真是慘,城門口聚集的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我一路南下,連一刻都不敢多待。這世道,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啊……”
她一直都還是從容的樣子,直到說這一句的時候才滿臉悲戚,掩飾著眼中的淚意,彎下腰去背自己的背簍。
此時開好了房的小廝已經過來請她去房間,梁山伯遂笑笑,側身讓他們過去,待那婦人從他身邊過的時候,梁山伯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開口。
“這位阿姊……”
“呃?”
婦人頓足,扭頭不解地看他。
“阿姊到了山裡,可以和你的兄長說說這一路的見聞。”梁山伯也是死馬當活馬醫,“若能見到那道觀的主人,也可以跟道觀的主人說說,也許,也許能救不少人的命。”
那婦人雖然不知道這青年把她特意叫住說這個是為什麼,但她受人恩惠,自然是感激不儘,聞言立刻應下。
“好,等我到了山裡,我就說給他們聽。”
***
到了晚膳的時候,大概是之前在船上有了習慣,雖然傅歧回家去了,但所有人還是聚在一起吃飯,順便聊聊一天發生的事。
徐之敬從接近建康的時候情緒就不太好,表情怏怏也沒有什麼精神,經常夾著菜就開始發呆,不過他平日裡就話不多,也不經常和梁山伯幾人閒談,雖然神色有些不正常,倒沒誰注意。
因為他們心裡都沉著今天打聽到的消息。
“我今天在客店廳堂裡碰到的,恰巧是從盱眙遊學回來的蘭陵士生。”馬文才歎著氣說:“他當時正在山上遊玩,因為在高地逃過一劫,受了不少苦,等山下水退了才下了山,被家裡人接了回來。”
“他這一路都有人接應,建康又有為官的長輩作保,一路安全回返,饒是如此,也吃了許多苦頭,路上還被人搶過幾次。聽說從建康過來的時候,他的牛車下還扒了人,想要偷跟著過去,過城門的時候被人搜到了。”
祝英台聽到馬文才的話表情一僵。
“那邊情況很糟糕嗎?那我們還能不能去?”
“怎麼聽怎麼不容易,要看子雲先生消息打探的如何了。如果那邊情況凶險,我想子雲先生也不會讓我們去涉險地的。”
馬文才說,“士族尚且艱難,百姓肯定……哎,居然還攔著,既不就地安置災民,也不準他們進建康地方,把他們往其他地方驅趕。其他地方再往更遠的地方驅趕,隻要朝中一日不下公文,就沒有哪個地方真敢收容。”
“怎麼沒地方收容?”徐之敬突然嗤笑了一聲。“像祝家那樣的鄉豪,巴不得多收容點流民,跟朝廷搶人。”
“徐之敬,你彆每次說話都陰陽怪氣的好不好!”
祝英台氣道。
“朝廷果然沒賑災嗎?”
梁山伯在意的卻是彆的,“所以連國庫裡也沒糧食了嗎?這不剛剛秋收麼?”
“具體的也不清楚,聽說建康有不少高門大族都派了人在災民中散米散衣,可後來發現災民裡有不少得了傷寒的,怕是瘟疫,京畿地方就派了不少兵將過來封路了。散米散衣的也不知道有沒有繼續下去。”
對於馬文才來說,在身份相當、家中又在建康做官的士族同輩口中打探消息,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京中六疾館派了不少醫者過來,但病的人太多,醫者太少,現在隻能把這些生病的人聚集在一處封鎖著不給他們出去。但也因為這些得病之人的關係,建康原本主張開城收容災民的官員也不敢再一力支持,建康裡人太多,萬一瘟疫傳播開來不是小事,現在隻能等著朝中定奪了。”
說是等朝中定奪,其實就是等天子定奪。
“六疾館?就那些沽名釣譽的庸醫?能不建議一把火把得了瘟疫的人燒死就不錯了。”徐之敬臉色更寒。“真要是他們去治瘟疫,瘟疫隻有擴散的越來越快的份。”
“如果連你都知道六疾館靠不住,那你們家的人會不會跑去治病了?不是說隻有你父親帶了幾個人去了浮山堰,其他家裡的子弟都去給災民治病,控製瘟疫了嗎?”
祝英台迷迷糊糊問。
祝英台不說還好,一說徐之敬臉色更臭。
“好了,少說幾句。”
馬文才怕祝英台刺激到徐之敬,連忙打岔。
“還有人能從那邊過來,情況沒那麼糟。”
“說到從那邊過來的人……”
梁山伯想起之前碰到的婦人,將她的見聞和來曆說了一遍,“秦縣並沒有受災,可到建康地方來都不容易,想來越往淮水地方越苦,但瘟疫沒有真散播開,有路引的人能過,也沒有流民因為封路而暴動,必定是有人還在地方上維護著秩序,就是不知道消息,也不知道情況如何。”
“消息,消息!到處都沒有可靠的消息!都是聽彆說,聽彆人說!”
祝英台心裡忿忿的想著。
“沒有電報沒有電話沒有郵局的年代,民間想要知道點消息怎麼那麼難?”
(請支持正版訂購全文,首發(晉)江文學。關注作者新浪微博“日更的祈禱君”,每月三十號微博舉行全訂閱抽獎,千元大獎等你來拿喲!)
作者有話要說: “不管如何,我們先做好我們的,最差不過就是無功而返,什麼都比不得我們的安危重要。”
梁山伯已經對北上不抱什麼信心了。
“馬兄,就算你祖母泉下有知,也不會願意你為了她留下的一點祖產涉險的,你覺得呢?”
這就是勸馬文才打消去浮山堰地區的主意了。
他又何嘗不知道再繼續前行有無數的危險?
馬文才苦笑。
可比起危險,他卻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我……”
“我不管你們去不去,反正我肯定要去淮南的。”
徐之敬放下筷子,打斷了馬文才的話頭。
他猛地站起身來,用鄙夷的表情掃視著屋子裡眾人。
“你們要不走,趁早跟我說一聲,我好早點跟你們散夥,彆耽誤了我的時間!”
一年一度的中秋賽詩會又開始了,我這文應該很好寫詩對吧哈哈哈,歡迎大家踴躍參加,為了統計方便,所有的詩都留在第一百章,第一行寫“中秋賽詩會”。賽詩會要中獎還是很容易的,畢竟作者選六個,網站選九個,獎勵是1000到10000點晉江幣不等,往年參加過的小朋友們繼續賺晉江鐵公雞的**幣哈!
參加地址:中秋賽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