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城門官歎了口氣,滿臉感慨地說。
建康屬揚州,臨川王蕭宏是天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天子非常善待宗室,尤其善待這個外表俊朗的親弟,不但在無子的時候過繼了蕭宏的長子作為繼承人,還讓他領著揚州刺史的職務一領就是十幾年,哪怕他就是個平庸無能的宗室子弟,卻依舊重用,無論他做了多少荒唐事,都總會原諒他,信任他。
蕭宏在京中是人人巴結無人敢惹之人,但凡京中紈絝子弟都有一個不能惹的名單,蕭宏絕對排第一,傅歧雖然十二歲就已經離家,可十二歲之前也是見臨川王的王府徽記就避讓的,所以如今一聽到建康的事情由那個公認的飯桶蕭宏領著,那現在揚州變成這鳥樣也就能理解了。
“真想去同泰寺門口看看。”
傅歧不由自主地低喃,“殺身成仁都不能叫出皇帝,這世上還有誰能?”
“哎,小公子,你暫時現在這裡住著,看看情況,能早點聯係到家裡便早點聯係家裡吧,京中現在也不安穩。浮山堰的事情,畢竟臨川王也有乾係,他肯定是不願事情傳到陛下耳朵裡的,建康令現在恐怕也是焦頭爛額,顧不上大公子了。”
看守城門的人最是消息靈通。
“大公子是揚州祭酒,他去浮山堰,本就是被臨川王派去督工的,現在臨川王都是這個態度,誰敢大張旗鼓去找人?建康令大人沒出京是正常,出京了豈不是像在責怪臨川王?您這時候應該回家安慰家人,而不是躲在外麵才對啊。”
“我知道了。”
傅歧明白城門官是好意。
“等我回了家,會跟家父提起你一路上的照顧的。”
“不敢,不敢,小的本就是建康令的屬下,為小公子分憂是應該的。”
那城門官嘴裡說著不敢,表情卻是喜笑顏開。
城門官走後,傅歧仗著熟悉建康,在四周繞了一圈,想要打探打探浮山堰地方的情況,以及去打探子雲先生交代打聽的事情,再決定回不回家。
幾個侍衛隻是奉命保護他的安全,入了建康城安全自然無虞,神色也輕鬆了不少,由著傅歧換了身不惹眼的衣服,在城中亂竄著打探消息。
東城是商人和一般官吏居住的地方,傅歧想要知道浮山堰的事,在東城問了半天都沒問到什麼有用的,有好心人指引他,告訴他要打探浮山堰的事就該去城西,找流民聚集的地方,也許能問到北麵的事。
傅歧出生就是高門,城西都沒去過,哪裡知道去哪兒找流民,問了那好心人,卻見好心人一臉唏噓地說道:
“還要去找?你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傅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按照指引找到了庶人和做小買賣的人聚集的西市,可一入西市就愣住了。
應該是買賣東西的長街上,到處都是跪的人。
跪著的人身下大多隻有一張草席,小孩子和年輕的人邊跪邊哭,年紀大點的卻是一臉麻木,像是個木頭一樣一聲不吭的跪在那裡。
跪著的人固然讓人聳容,可站在一旁吆喝的卻不見得就能讓人輕鬆。西市裡吆喝聲此起彼伏,仔細一聽,全然是這樣的東西:
“來看看我們家的女孩子啊!十二歲,處子,相貌端正,會裁衣能下廚,買回家做個童養媳也好啊!”
“家中遭難,隻得鬻賣妻子,不必錢糧,願意帶他們回去,賞口飯吃就好。做什麼都行啊!”
“自賣自身,米兩鬥即可,可以賣死契,能乾力氣活,打鐵、做粗事,什麼都行!哪位願買,馬上就走!”
“這,這不是流民……”
傅歧感覺自己腦子裡有什麼要炸開了。
“流民沒有戶籍無法買賣,這些都是平民,難道,難道……”
“這位貴人,你要買人嗎?”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突然響起。
傅歧茫然低頭,見到一個穿著單薄麻衣、赤著腳的小女孩正看著他,見他低頭,滿臉臟汙的女孩連忙咧開嘴露出了一個笑容,一顆缺了的門牙出現在眾人眼前。
但比那門牙更讓人震動的,是她頭發上插著的草標。
“你,你多大?”
他翕動了幾下嘴唇,問出這句話來。
“我今年五歲了!”
她伸出手,卻比了個四的手勢。
“你家大人呢?”
傅歧左顧右盼,但凡有大人領著賣孩子的,一定就在左近,這孩子的大人在哪兒,為何讓她跑上前攔人自賣自身。
“這位公子,不要買她,我女兒更好看!”
隨著一句討好的招呼,一個打扮的乾乾淨淨的小姑娘被推到了他的麵前,看模樣也不過七八歲。
他動作太大,之前的那小女孩被推到了一旁,摔的一聲慘叫。
兩個侍衛見有個中年男人擠上來,連忙護在傅歧麵前,那中年男子見到傅歧有護衛跟著,不懼反喜,將女兒又推了向前,徑直撞在侍衛的身上。
“阿爺……”
“乖,跟著這個公子,你就有飯吃了,弟弟也有飯吃了,乖啊……”
“嗚嗚嗚嗚,我也想吃飯!”
被摔的女孩在地上爬著,邊爬邊哭。
“阿爺和阿姊都餓死了,我不要餓死……”
傅歧麵色木然地往前看去,耳邊一片哀呼之聲。
“原來那些草席蓋著的不是活人嗎?”
隻知道用奴隸,卻不知道奴隸從何而來的傅歧心中茫然的想著。
“死人也能賣嗎?死人為什麼要放在市集?”
被中年男人用身子擋住不給爬上前的小女孩嚎啕大哭著,抱著男人的腿大哭“不要餓死”,頭上的草標顫顫巍巍,掉下去好幾回,又被小女孩撿了回來,慌慌張張地往頭上插。
這裡的動靜引發了其他的人注意,原本隻是麻木跪在原地的人也開始張望。越來越多的人帶著猶豫和期待的表情向著傅歧走來,手中牽著自家鬻賣的男孩或女孩,似乎也想來場“甩賣”前的吆喝。
如果祝英台在這裡,大概會嚇得半死,因為發生在這裡的事情,就跟一個活人突然走進了喪屍遊蕩的長街中,引著一群行屍走肉奔了出來,而剛進來的活人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傅歧自然是沒看過什麼喪屍片的,可眼看著這些頓伏街巷的人突然像是打著雞血一般,滿臉興奮地向著他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小爺,居然也怕了。
他瞪大了眼睛,腦子裡突然浮現了之前那“好心人”的感慨。
“還要去找?你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還要去找?
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看著一群頭上插著草標的小孩在拉扯中或順從或痛哭的前進著,傅歧慘白著臉色,似乎已經忘了自己來西市是為了找流民打探浮山堰的消息,心中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不停地敲,不停地敲,已經到了讓他無法承受的地步。
終於,他掉頭跑了。
***
在建康城的傅歧承受著巨大的刺激,而在曲阿的馬文才一行人也不見得幸運到哪裡去。
在和馬文才等人“不歡而散”之後,徐之敬瞞著幾人,第二天一早帶著刀衛,去城中的藥鋪和醫館打探瘟疫情況。
東海徐家的名頭能讓大部分醫者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這原本是並不算麻煩的事情,更何況曲阿本來就有曾在他父親門下學醫的醫者開了醫館。
可帶著刀衛的徐之敬,卻被人綁架了。
一同被綁架的,還有醫館裡坐館的徐家門人。
徐家的刀衛驚慌失措的跑回來,說是連綁架的人都沒看見,徐之敬隻是在那醫館後麵和徐家出身的醫者說個話,連門都沒有出,徐之敬和貼身護衛的一個刀衛都不見了。
連個呼救的聲音都沒有。
“那醫館什麼來路?”
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的陳慶之急聲問道。
“館主不是此地人,在丹陽徐家學過醫,年紀三十有二,名義上是徐之敬的師弟。”
馬文才將自己已經得知的消息在腦子裡梳理了一遍,有條有理地說著:
“他也一起失蹤了,帶走他們的人應該是從後門走的。因為徐之敬拜訪,館主早上特地閉了館,清了閒雜人等,連藥童都放假回家去了,失蹤的時候是在內室說話,徐兄隻帶了一個刀衛,刀衛也一起不見了。”
“可報了官?”
陳慶之問。
“報了官,也派了捕頭去查看過,一路都沒有留下腳印和痕跡,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馬文才也蹙著眉頭。
“曲阿縣最近案子不少,人手緊張,縣令已經承諾會派出最大的人手查案,但徐兄的安危不能隻放在曲阿縣衙身上,子雲先生可有什麼好意見?”
他不是病急亂投醫,論查案,侍禦使若不是好手,那縣衙裡的捕快就更不必指望。
果不其然,陳慶之將同去的幾個刀衛召了過來,細細問了些什麼,便回身問馬文才。
“傅歧走時,托你照顧的獵犬呢?”
作者有話要說: 兒子哭聲震天,今天沒有二更,大家洗洗睡吧/(tt)/~~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