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殺身成仁(1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2380 字 10個月前

徐之敬醒來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身下是一片稻草鋪就的床鋪,倒還算乾淨,可是粗糲的草杆戳著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帶來一陣難忍的瘙癢。

他的鼻端傳來隱隱約約的黴味和一股濃重的藥味兒,光線很是昏暗,就連睜大了眼睛,也隻能影影綽綽看到一丁點動靜。

但就是這一丁點動靜,已經足夠他知道自己不在老杜的醫館裡。

“老杜?”

徐之敬試探著開口。

“在不在?”

他記得自己最後的記憶是在老杜的醫館裡,他說有個病人想請自己看看,但是他以“不治庶人”拒絕了。

然後有人從背後對他灑了一包什麼,他隻聞出一味洋金花的味道,就覺得頭昏昏沉沉,被人捂住了嘴按到窒息昏迷了過去。

洋金花?

麻沸散是《扁鵲心經》的方子,所以對他下手的,是老杜嗎?

徐之敬表情一冷,想要坐起身看看周圍的環境,卻發現身子軟弱無力,必須要一點點恢複力氣,這也是藥物遺留的作用,原本是擔心病人藥效退了以後突然感受到劇烈的疼痛……

“老杜。”

他咬牙切齒。

自從家裡出了那種事後,他最鄙視的不是庶人,而是恩將仇報之人,老杜是他父親收下的弟子,在他父親身邊學醫十載,父親被除官後才回鄉開醫館,這才幾年?

這才幾年,已經開始做綁架的勾當了嗎?

“人醒了!”

就在徐之敬咬牙切齒時,從不遠處突然傳來一束光,他眯著眼看去,原來這間暗室的隔壁還有一間房,隻是是道和牆做的一樣的門,所以未從外麵打開時,在昏暗的房間裡看起來和牆並無兩樣。

隨著那人“醒了”的喊叫,屋子裡突然湧進來三四個人,為首的赫然就是他的師兄弟老杜。

見徐之敬冷眼看他,老杜也有些心虛地搓了搓手,彎著腰道歉:“師兄,我也不想用這種下作手段,實在是事急從權。師弟我學業不精,有個病人看不好,可您又不想給庶人治病,我隻好這麼‘請’了。”

“你確實好手段。”

徐之敬臉色鐵青,“我記得你也隻是個吏門出身,衝撞我不算,還囚禁我在此地,你是不想要這條命了?”

“師兄,我……”

“杜先生,您何必低三下四求他,他自己的命還攥在我們手裡,豈是他想不治就不治的!”

一個精壯的漢子厲聲說著,又對著徐之敬說:“不光你被綁了,你身邊的刀衛也被我們綁了,你若不治,我就在你麵前把那刀衛千刀萬剮了,你要再不治,我就把你也活剮了!”

他手一抖,從腰間掏出一把小臂長的殺豬刀,木刀柄褐的發黑,顯然也不知殺了多少豬,亦或者……人?

那漢子身後的人都舉著油燈,他將明晃晃的殺豬刀在徐之敬麵前削過,帶起一陣腥風,齜著牙猙獰的笑著。

“細皮嫩肉的小公子,你是沒見過活剝皮吧?我們幾個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乖乖幫我們把病治了,我們就不動你。”

這時代的年輕士族大多真是細皮嫩肉,弱不勝衣,個彆稍微強壯點的,也都是一嚇就尿褲子的慫貨,這些人能熬到這裡,也不知道在士族那裡得了多少次手,料想著一嚇就能嚇的這徐之敬乖乖給他們看病。

“侍衛本來就該為主家而死,沒有主人為侍衛而屈服的道理。而且我也說過了……”

他們卻沒想到,躺在稻草上四肢無力的徐之敬隻是閉上了眼,臭著臉重複了一遍:

“我不治庶人。”

“你!好好好!”

那漢子怒極反笑,讓人將丹陽徐家的刀衛拽了過來,就立在徐之敬的身前,手起刀落,削下了對方的一塊腿肉來。

那刀衛也是中了麻沸散,但他更慘,他體質比徐之敬好,捂住口鼻也不能昏迷,是被人活活從後腦敲暈的。

此時他身上麻沸散藥效未退,腦後又有重傷,神智還未清醒,一塊肉被削掉在地上,因為對方速度太快,竟沒有反應過來。

徐之敬閉著眼,那刀衛被削掉一塊皮肉居然一聲不哼,連讓徐之敬睜眼的動靜都沒有,屋子裡所有人都齊齊一震。

除了那徐家學醫的老杜,其他人都不知道麻沸散的功效,還以為這徐家的刀衛為了不讓主子受威脅硬生生忍著,都在心裡喊了聲“好漢子”。

如果徐之敬和這刀衛哭喊求饒或痛苦大喊,也許這屋子裡的人反倒高興,現在刀衛渾渾噩噩一聲不吭,徐之敬也一副不願睜眼的樣子,屋子裡的人倒陷入了僵局。

老杜歎了口氣,在屋角的藥箱裡取了繃帶等物,給徐家的刀衛包紮,不能讓他就這麼流血流死了。

包紮的時候,那刀衛才好像有了些痛楚,大腿抖了幾抖。

“庶人怎麼了?庶人就該死嗎?”執刀的精壯漢子啐了一聲,“要打仗時,是我們這些庶人上;要服徭役,還是我們這些庶人上;修橋架路,開荒耕田,我們拚死拚活養活你們這些貴人,讓你們在家中吃喝玩樂,在你們的眼中,我們就是些牲口,生了病連給人看病的資格都沒有……”

“士人怎麼了!死了不都是一塊爛肉!”

那漢子越說越氣,舉著尖刀就要往徐之敬身上捅去。

這一下太快,老杜嚇了個半死,連忙撲出去,抱住那漢子的身子就往後拖:“吳老大,彆衝動!我們還要請師兄看病呢!”

吳老大本就是作勢嚇徐之敬,被他拉扯,也沒硬要往前要了徐之敬的命,隻不過大喊大叫著:“都說你們東海徐家德高望重,救人無類,我看也不過是些騙人的名聲!你們不過就是些博取彆人尊重的偽君子罷了!醫者無父母之心,算什麼醫者!”

這樣的話前幾年在徐家門口說,說不定一門的醫者都要義憤填膺,治好彆人證明徐雄不是“沽名釣譽”之人,維護自家家主的名聲。

可自從被這名聲所累,引得徐家一門悲劇之後,徐之敬聽到這樣的話隻想冷笑,連眼皮都懶得抬上一抬。

在這一點上,他比馬文才還要孤傲些。

“吳老大,吳老大誒!”

老杜將吳老大連扯帶拉的拽到屋角,按住之後,對他將徐家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尤其是庶人在門前把徐之敬兄弟活活打死的事。

他是徐家出身,這裡又離丹陽極近,當然震動士林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自然知道吳老大用名聲要挾企圖他動容是不可能的,又怕吳老大一個莽撞真把人怎麼樣了,隻能兩頭安撫。

老杜將這陳年舊事一提,吳老大臉色頓時不好,原本在他看來很簡單的事情,倒棘手了起來。

“師兄,你也看到了,我也是身不由己。有這麼多好漢,我,我也隻能好生勸著,不能做主把你放了。”

老杜安撫了憤怒的吳老大後,走到徐之敬身邊,跪下低訴,“他們都是北邊浮山堰的災民,好不容易拚死逃出了生天,家人卻染了疫病,一旦在外麵被發現,所有的流民都要被趕出曲阿去,現在南邊已經沒他們能容身的地方,就我們曲阿令還算溫和,師兄就幫他們看看,如果你不願救庶人,可以把方子教給我,我來救他們,也是一樣的。”

“老杜,我父親待你如何?”

徐之敬沒有回他的話,而是閉著眼問他。

老杜臉上一紅,慚愧地說:“先生待我如父如師,傳我醫術,教我道理,雖然他隻肯收我做個記名弟子,我卻一輩子記在心裡。”

“我兄長又待你如何?”

老杜聽到徐之勉,眼中淚珠滾動:“大公子親自領我打點官府、幫我引薦賣藥的商人,我這糊口的醫館才能建起來,大公子對我有再造之恩。”

徐之敬點了點頭,森然說道:

“你也知道我徐家從未虧欠過你,不但沒有虧欠你,你還受我家恩惠許多。可如今你也和那些害死我兄長、逼的我家支離破碎的庶人一般無異,都是忘恩負義之恩。我曾發誓不救庶人,我家中兄弟都怪我太過偏激,如今看來,不救是對的,否則像你這樣恩將仇報、謀財害命的庶人多救幾個,我徐家多少條人命都不夠。”

“師兄……”老杜聽得徐之敬的話極重,連忙跪了下來:“師兄,不是我恩將仇報,而是真的不得已為之的理由,先生教我們醫術是讓我們救人,可我想救人,本事卻不濟……”

他本來性子就懦弱,年紀又大,所以徐家不少人看在同門的交情上才對他頗多照顧,怕他在外被人欺辱,如今跪在徐之敬身前淚眼婆娑,越發無法讓人同情,隻覺得吵鬨。

徐之敬便是如此,他就是沒睜開眼睛都知道老杜現在臉上什麼神情,臉上表情越發不屑。

“士人有士人的風骨,君子一諾千金。自我兄長死後,我就不救庶人,不是我瞧不起庶人,而是我人小力弱,又礙於家訓不能主動殺生,故而不能親自手刃加害我兄長的罪人。”

徐之敬性子是真的桀驁,絲毫不把這些人的威脅放在眼裡。“我不能為他報仇,隻能以不再醫治害死他的同類來儘我為兄弟的道義,你們要麼就像打死我兄長一般打死我,隻有一點……”

他竟微微一笑。

“老杜,你莫讓我家人知道我又是被庶人打死的,否則從今晚後,徐家不會有一個醫者再治庶人。因為我對兄長之心,正如我弟弟們對我之心。”

徐之敬隻有十七歲,這些威逼他的流民最年輕的也有二十多歲,就算不是以大欺小,這麼多人圍著他威脅,也算是以多欺少,原本就有些覺得彆扭。

如今徐之敬根本不似一威脅就哭求的士族公子,反倒有些“混江湖”之人才有的那種“劃道兒”,一群屠狗殺豬之輩雖然恨他不肯治庶人,卻也不禁為他的硬骨頭所動。

可再怎麼為他震動,該做的還是要做的。

“徐公子,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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