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大身後一個個子極高的漢子突然幾步走了上來,一把將他打橫抱起。
老杜和吳老大等人都不知道他要乾嘛,齊齊大喊:
“老六,你做什麼!”
“我讓他看看杜先生為什麼‘恩將仇報’!”
被喚作老六的抱起徐之敬,大步流星地就往隔間而去。
徐之敬隻覺得眼皮前突然一亮,他是閉著眼的,其他幾感自然敏銳,原本暗室裡那黴味突然變成了各種腐爛腥臭的氣味,耳邊也有些痛苦的悶哼,再聞著屋子裡發出的藥熏之氣,一雙好看的眉毛頓時擰在了一起。
老六見他皺眉就知道他並不是真的毫無所動,又叫了一聲。
“老大,把他眼皮子撐開,給他看看!”
徐之敬駭然,還沒來得及出口大罵,自己的眼皮已經被人強硬的扒了開來,無論他怎麼想闔上,那兩根手指卻粗魯地硬將他的眼皮往上使勁扯,徐之敬不願眼皮被撕壞,隻能流著酸澀的眼淚睜開了眼睛。
這一睜,徐之敬頓時大驚失色。
“你們瘋了!將這麼多得病之人放在這裡!”
在他麵前的地上,橫七豎八擺著十幾個病人,每一個都麵有病容,除卻一些昏迷了的,大部分人都硬生生忍住不發出太大的聲音,但也因為如此,臉上的痛苦之色更重。
暗室的隔間要比暗室大的多,牆上也掛著不少火把,一條明顯是從他處挖來的甬道通向這個房間,更遠處黝黑不見五指。
到了這個時候,徐之敬才明白過來自己在哪兒,他抬起頭,看了看天花板,詫異更甚:
“這裡是地下?你把我擄到了地下?”
“師兄,光天化日之下,哪裡還有他們的容身之所?”老杜指了指最身前的幾人,“您請仔細看看,看看他們得的是什麼病!”
徐之敬發的誓是“不治庶人”,卻不是“不診庶人”,望聞問切裡望便是第一步,徐之敬見人先望氣已經是條件反射,一見躺在地上的人俱是麵色潮紅,有的腹中鼓起猶如懷胎數月的婦人,有的皮膚潰爛滿身疥瘡,立刻將口鼻一掩,驚叫著:
“你在哪裡找來這麼多身染惡疾之人?”
抱著他的人身子一顫,苦笑道:“哪裡是我們找來的身染惡疾之人,他們都是跟我們一起從北方逃難而來的人,沒死在路上,卻得了重重怪病。幸得杜先生不棄,我們才有個藏身之地……”
“這其中有得了傷寒的,有得了痘疹的,有蠱脹的,莫說我不治庶人,就算我治,你以為我什麼都會嗎?根本沒辦法治!”
徐之敬驚叫:“我最擅外科,其次是傷寒,你這裡的人,夠讓人染上惡疾死幾十次了!”
“師兄,這裡的人隻不過是十之一二。”
老杜壓抑的聲音帶著一絲絕望傳來,“留在我這裡照顧的,大多是我覺得還有救的人,城中破廟那裡的地下,還躺著不知多少染病之人。每隔幾日就有人因病而死,吳老大他們趁著黑夜將他們拖出城外燒掉,原本五六日才出城一日,現在已經變成四日、三日。”
“我原本隻是想請師兄看看我這地下還可醫治之人,可師兄一口拒絕了我的請求,他們在這裡已經熬了數日,聽我說東海徐家的嫡係也許有法子,一時情急之下……我其實也不想事情變成這樣,可這麼多條人命啊師兄……”
老杜涕淚直下。
“城中數千流民,隻因平日沒有惹起太大事端才得以苟活,一旦被其他人發現染了疫病,便會和上月齊郡一樣,所有流民被官兵趕之一地活活焚燒致死。”
徐之敬並不是真的鐵石心腸,隻不過一顆心已經硬了而已,如今見老杜涕淚縱橫,隻緊抿嘴唇不語。
“師兄,流民本已流離失所、忍饑挨餓,好不容易熬到安全的地方,如今又身染病症,卻連可以正大光明求醫的地方都沒有。生病之人難道是自己願意生病的嗎?醫者又當真不願診治有病的病人嗎?可現在這情況,就連求醫或醫人都已經是奢望,我學醫是為了醫治和我父兄一般無處治病之人,如今見到這麼多如我父、我兄一般身陷絕地之人,我卻束手無策……”
老杜聲音漸悲,身邊幾條原本凶惡的漢子也漸漸露出戚容,徐之敬隻覺得頭上有水滴滴露,伸手一摸才知不是水滴,是頭頂那高個子的漢子正在落淚。
徐家醫典眾多,更多的卻是曆代徐家人治病的手記。
從漢以來,徐家人多赴險惡之地醫治瘟疫,尤其是東漢之時,幾場大的瘟疫連張仲景和東海徐家這樣的大族家中都銳減數百人,對於瘟疫的記載自然是最多、最深刻。
他們幼時大多看祖輩醫病救人的心得經曆當床頭故事,見過許多慘事的記載,讓徐之敬印象最深的便是,大部分人一旦知道家中有得了疫症之人,便會“生相捐棄”,哪怕曾經是至親至愛之人,在疫病之下,也不過“不能相恤”罷了。
也是從那時起,徐之敬一直堅信人性本惡。
麵前的老杜和這些漢子,即使手段下作,卻確實沒有放棄那些得病的人。他們明知這些病症是會傳染、散布開的,卻硬生生將這處地下挖開了通道,安置還有希望能夠救治的人。
隱藏、轉移、救治、燒葬,無論是哪一條,能做到都不容易。他們也不知道這樣隱秘的行動了多久,才能掩蓋住他們的行徑。
他們竟有這樣的本事……
這些人都是曆經磨難之人,能活下來不光靠自己,更多的卻是如老杜這樣動了惻隱之心的人,貧賤之人有貧賤之人的活法,因為他們隻能這樣活。
見到徐之敬似乎有些動搖,之前那個拿著殺豬刀的吳老大突然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地向徐之敬一拜,甕聲道:
“徐公子,之前我等多有魯莽,不是我們真凶殘嗜殺,而是這麼多條人命壓著,兄弟幾個沒瘋已經是萬幸,手段不免急了點,之前得罪了您的侍衛,小的這就償還!”
說罷,他站起身,又重新拔起腰間插著的殺豬刀,硬生生在自己的大腿上剜下一塊肉來!
“啊啊!”
這一下痛得他撕心裂肺,可他卻顫抖著身子沒有倒下,將那一塊肉擲於徐之敬腳下。
他是屠戶,用刀的本事不在劊子手之下,刀衛沒有大叫是因為他中的麻沸散比徐之敬重得多,此時藥效還未過,這吳老大卻是清醒之下硬生生割了自己一塊肉,頓時血流如注,駭住了所有人。
“吳老大!”
“老大!”
一群人圍上前去,將吳老大攙住。老杜嚇得趕緊拆了他腰間係著的腰帶綁住他大腿根部,連連低呼:“這是何必!何必!”
徐之敬隻覺得橫抱著他的人渾身都在顫抖,卻強忍著不把他摔下地去,忍不住抬頭看抱著自己的高個子。
高個子顯然是個隱忍內斂的性子,下唇已經被自己咬的稀爛,卻不敢再得罪徐之敬一分,明明想和兄弟們一樣去看看吳老大的情況,卻穩穩的抱著他不敢動彈。
徐之敬不是小孩子,十六七歲身量已經長開,他卻一直抱著他絲毫不見疲態,應該是個力大體壯之人。
“徐公子……嘶……”吳老大吸著氣說道:“得罪徐家的庶人並不是我們,但您之前說的沒錯,正因為不敢承認自己責任的庶人太多,才讓你這樣好心的人漸漸寒了心,你不救庶人為自己的兄弟守義,那邊是把我們這群庶人都看成了一樣的……”
他抖著手,將那尖刀戳在自己的心口上。
“老大!”
“不要!”
“幾條命,才能換您兄長的一條命呢?我吳老大一條爛命肯定是不夠的,若您願意從此救治庶人,我兄弟七人的命都可在今日祭了徐家大公子。”
他眼神從屋中幾人身上掃過。
“我們七人結成異性兄弟,曾發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們從陽平攜老扶幼帶著一路逃難至此,立誓要讓跟隨我們的人都活下來,我們爬過山,涉過水,吃過爛肉,啃過樹皮,如今已經到了這裡,斷不能讓其他人被我們連累。”
他一邊說著,手中尖刀又往前了一分,痛得猛地哆嗦。
“嘶,就算徐公子不願救這些得病之人也沒關係……嘶,待我死後,老杜會送公子出去,呃……”
吳老大深吸了口氣,一鼓作氣地說道:“還望徐公子念在我等並非為了為非作歹而冒犯公子的份上,瞞下這裡發生的事情!”
他一句話說完,兩眼睜得大大的,手中殺豬刀使勁一捅,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過來,乾脆利落的讓人始料不及。
“不!不不不!”
一群人已經嚇傻,臉麵甚至有些扭曲變形。
“放我下來!”
徐之敬已經被這樣的慘烈的嚇得驚叫出身,連忙從高個子漢子身上往下蹦,那高個子一鬆手,他連滾帶爬的爬到吳老大麵前,去看他的傷口。
吳老大一雙眼睛緊緊看著徐之敬,瞳孔已經開始散開,嘴角卻有一抹滿懷快意的笑意。
他之前說自己最擅外科,卻不是自誇,可這人一刀用得太決絕,殺豬刀斬骨尚且有餘,更何況直入肋間,他幾乎是將自己捅了個透心涼,哪怕是大羅金仙在這裡,也救不活了。
徐之敬嘴唇哆嗦著,用雙手去捂他的傷口。
“徐,徐,我,我們不是人……”
吳老大低低喃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聲音已經低到連徐之敬都聽不清。
“我,我們是戶,是壯,是丁……”
他將頭一歪,死在了徐之敬的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情緒好糟糕,請容我排解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