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見徐之敬一副難受的模樣,以為他受了刑。
“你怎麼了?被這些人傷到哪兒了嗎?”
此話一出,幾個刀衛齊齊變色。
他們的同伴大腿傷成那樣,若是主人也受傷,隻能以死謝罪了。
“他們,他們是流民……”徐之敬第一次表現出自己的軟弱,緊緊抓住身邊馬文才的袖子,倚靠在他的身側顫抖著。
“和他們一起南下逃難的人生了病,老杜救不了,我恰巧去拜訪老杜,不肯救庶人,他們就把我擄了,逼我去救他們。我發過誓,我發過誓……”
“冷靜點,徐之敬!”
馬文才覺得徐之敬有些不對勁,連忙反手抓住他的肩膀。“我們都在,子雲先生和祝英台去找官府了,你已經安全了,慢慢說!”
也許是因為馬文才表現的太過有安全感,也許是屋子裡高舉著火把火折的護衛們讓徐之敬找回了點勇氣,他靠在馬文才身上,儘量還算簡單扼要的把自己遭遇的事情說了一遍。
隨著他的娓娓道來,屋子裡那具胸口中刀的屍體、遍布滿地的病人,那些可怕的腐爛味和黴味,都有了答案。
徐之敬複述一遍事情,便猶如將剛剛經曆的可怖之事又重新回憶一遍,整個人已經像是從水裡撈了出來,虛弱無比。
一時間,他想到自己的兄長在被那些庶人毆打致使的時候,是不是也像他現在這樣,即不甘,又痛恨,更多的卻是恐懼?
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了的呢?
徐之敬幾近哽咽。
徐家的刀衛聽到主子經受了這樣的遭遇,一個個怒發衝冠,大叫著“杜生該死”,從隔壁將老杜硬生生扯著頭發拽了過來,讓他跪倒在地上。
梁山伯聽完始末,不知是該歎還是該悲。
看著暗室裡一群被降服的漢子,見他們人人背脊聳動,顯然為剛剛才逝去的人命在感傷,心頭也是一陣沉重。
他也是庶人,哪怕現在受了學館的恩惠,一旦打仗、修建工事,他也是會被征召之人,他沒有這些士人同窗一般的優待。
除非有了功名,換了門庭,否則這樣的事情,隨時也會發生在他、他的家人,他認識的每一個庶人親友身上。在這一點上,他感同身受,有著“物傷其類”的不安。
但馬文才卻是皺著眉從頭聽到尾的,聽完之後,忍不住一聲嗤笑。
“原來是這樣,那還真是讓人惡心。”
馬文才拍了拍徐之敬的肩膀。
“你……”
“你這高高在上的‘貴人’,知道什麼……”
在所有人之中,無論是做派還是打扮都是庶人們最痛恨的士族典型的馬文才,幾乎是給他們的眼睛裡紮進了一根釘子。
這個形容傲慢,聲音冷冽的貴公子,簡直就是那些他們曾經要在路邊跪著避讓的士人代表,那些對他們巧取豪奪、蠶食無厭的狠毒之人。
“你們這樣見死不救之人,憑什麼說我們惡心!”
“你們難道不惡心嗎?”馬文才攔在徐之敬身前,擋住他射向徐之敬的惡劣目光,沉著道:
“東海徐家醫術精湛是不假,但行醫是手段,不是義務,今日你等可以為了救人而綁了徐之敬,明日就可以為了獲取財帛而去殺人。哪怕你們有再多的苦衷,這般下作的手段,難道不惡心?”
“你!”
“且不提手段下作,你們也很幼稚。”
馬文才想起隔壁一地的病人,冷聲道:“人力有所窮儘,即便是徐家,也不是神仙,哪裡能醫治這麼多人。若徐之敬真有這種本事,早就被選召進宮中,也不至於在這裡被你們擄了。我看隔壁那麼多病者,大多隻不過是等死,要是徐之敬迫於你們的威脅救了,卻沒有把人救活,你們會將他如何?”
“他若儘力,我們自然是不會為難他!”
一個漢子大喊。
“是啊,他若儘力。你懂醫術嗎?你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儘力?當死的人越來越多時,即便他儘力了,你們也會說他沒有儘力,因為他痛恨你們強迫與他,故意害人致死吧?”
馬文才看著屋角被徐家刀衛按著跪下的老杜,笑得更是諷刺:“你們覺得那人儘力了,為何不問問他到底有沒有儘力?他在徐家學醫十載,徐之敬才多大?能學幾年醫?他能看出自己治不好這些人,就能篤定徐之敬能治好他們?”
馬文才向來願意將人往最壞的地方去想,其言語之犀利,幾乎能指戳人心。伏安之事後,馬文才已經將自己的鋒芒收斂了不少,可遇見這種可笑之事時,他收斂的鋒芒又先是渴飲鮮血的利刃,總是蠢蠢欲動。
馬文才的眼神像是刀子一樣射向地上跪著的老杜。
“你們這些人感激他醫治病人,收留你們。不,他隻是一時爛好心發作,救了人後被你們救命菩薩一樣的感激架在半空,想下又下不來罷了。他自知本事不濟,又不願意承擔這些人命,徐之敬來了,他如釋重負,就想將這些爛包袱甩給徐之敬。”
老杜身子劇烈一顫,臉色發白,腦袋垂到不能再低。
“你侮辱我等可以,怎可侮辱杜先生!”
一個還算是孩子的少年尖叫了起來。
“他跟那些見死不救的徐家人不一樣!他給我們提供醫藥,讓我們把病人送來這裡,怎麼會覺得裡麵的人是爛包袱!”
“你看看這裡麵,這裡麵是病人該住的地方嗎?!”馬文才一聲怒吼,指著地窖那邊朗聲道:
“一個稱職的醫者,會讓病人住在這種地方治病?他對你們說了什麼?你們被發現了就會被趕走?會連累其他人?你們也不用那長滿蛆蟲的腦子想一想,這城中隻有他一個醫者嗎?為何你們就篤定隻有他一個人能救你們?為什麼這麼多病症不同的病人,卻都聚集在這一間醫館裡?他什麼都能治?他一個人治的過來?曲阿其他的醫者難道都是狼心狗肺鐵石心腸見死不救之人不成?”
他的話讓屋子裡所有人一滯,腦子裡亂糟糟的。
他們,他們不是沒想過去找其他醫者看看,可他們不敢冒這樣的危險。
杜先生是第一個對他們伸出援手的醫者,後來齊郡得了瘟疫的人被燒死的事情傳開後,生了病的人也隻能自己熬著,厲害了,就去找杜先生醫治。
杜先生先開始還能醫的過來,可隨著他們缺衣少食,傷寒、疥瘡,各種病症接踵而至,小病成了大病,大病傳播開來,得病的越來越多,杜先生也越來與疲於奔命,到後來他一人之力無法儘治,隻能讓他們打通地道,把症狀還算輕微的人送到這醫館的地窖中來,其他病重的,唯有在城中那荒廢無人的破廟裡等死。
可就這些輕微的,好像也隨著進入地下以後,病症越來越重了。
為什麼他們從沒想過找彆人看看?
是了,因為他是大名鼎鼎的徐家出身,他是曲阿名聲最響的醫者,若他治不好,其他人想來應該也是治不好的,更何況若其他人發現了他們得的是惡疾,報給了官府,也許他們遇到的就是驅趕和焚燒的命運。
相比之下,哪怕隻有一部分人能得到杜先生的醫治,也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不,不怪杜先生,是我們自己……”
那孩子囁喏道。
“士族亦有生死之時,在生死之前,士庶之分毫無作用。”馬文才可憐這些人,唯獨痛恨那個被稱為“杜先生”的人。
“醫者救人,士庶之分不過是醫資多寡的區彆,因為杜生彆無所求,你們就覺得他是好人。嘿嘿,一無所求的人,往往才是最貪心的那個。你們付出了感恩之心,對他惟命是從,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友原本有救治的機會,硬生生被耽誤到離死不遠。”
這樣的人也配稱為先生?
馬文才想起那位自知本事不濟,寧願自汙名聲,以逼得徐之敬儘早救人的“神醫”。
他也是強迫了徐之敬,卻是以醫者之心保護著徐之敬的名聲,而不是用名聲去脅迫徐之敬。
馬文才不懂醫術,可若杜生、這些庶人這樣的人多幾個,他也隻會束手而立。
“至於你們說的‘見死不救’的徐家人,你們可知在會稽學館讀書的徐之敬為何會千裡迢迢北上?他會在這裡,是因為淮水淹沒的地區出現了瘟疫,瘴氣隨水四處蔓延,徐家人在疫區救人,人手不夠,連徐之敬這樣嫡係的子弟、家中未成年的孩子都已經去了。”
馬文才的手搭在徐之敬的肩膀上,他能感覺到手掌下的身子在微微的顫抖著,他儘力讓自己不被那顫抖影響,扭過頭說著:
“你們覺得徐之敬不救庶人,這是不假。可徐家人卻在外麵為了中了瘟疫的人九死一生,這些病人是不分士庶的。若徐之敬在這裡若有了閃失,你覺得徐家上下還有心思救人嗎?你們不是在寒人心,簡直就是在人心口上捅刀子,就跟裡麵死的那人一樣。”
他深吸口氣,在高個子男人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朗聲問道:
“徐之敬因兄長之死對庶人抱有成見,今日也許靠裡麵死的那男人一條命就能撼動,但撼動不是補上了那裡的缺口;今日各位所作之事,若寒了在疫區奔波的醫者之心,要用多少條命,才能把醫者們心口的窟窿補上?”
徐之敬身子猛地一抖,突然掩麵低頭,就伏在馬文才的背後低泣著。
“這破地方,哪裡像是求生之地,簡直像個巨大的墳墓。”
馬文才仰起頭,環顧四周,表情複雜。
“我若是裡麵那人,就該將這麼多病人擺在曲阿縣衙的大門口,一刀在縣令麵前把自己捅了,而不是去嚇一個隻會治病的士生。”
“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想過?”
那些漢子咬牙切齒道:“我們難道不想這麼做嗎?若官府願意保護我們,願意看一看我們,怎麼會有這麼多慘事?南下的難民能到南邊的十不存一,還有齊郡那樣燒人的……”
“所以你們就不敢了是嗎?因為齊郡有縣令燒了瘟疫致死之人,你們就覺得無論哪裡見到你們都會把你們燒了。且不說若真是瘟疫你們怎麼還能活著,你也說了,到南邊的十不存一,若此地縣令不仁,請問你們是怎麼能留到今日的?建康裡都進不去人,你們倒能在曲阿逍遙,躺在城中最繁華的地方乞討?”
馬文才一聲長歎。
“說到底,你們是已經嚇破了膽,情願在這墳墓裡等死,也不願意去試試看這世上還有沒有可以幫你們的人。不去寄希望於真正能護庇你們之人,卻把醫者神化,當做神仙佛祖一樣的東西,覺得他們能藥到病除,包治百病,你們真的隻是病了嗎?你們最大的困境難道是有病?我說你們是蠢貨,不是在罵你們……”
他今日費了許多口舌,自己也不見得就痛快,他也知道在場能聽明白的不會有幾個,自己說這麼多,也不過就是一路過來所見壓抑很了而已。
但有些事還是要解決的。
馬文才輕輕從身後拉出了徐之敬,讓他暴露在所有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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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徐之敬已經滿臉淚痕,顯然之前有人在他麵前尋死,又有人將那麼多條人命的乾係讓他處置,對這個向來冷傲的少年不是完全沒有影響。
馬文才也知道他今日受了這樣的刺激,若不解開心結,說不定這一路就要多個行屍走肉,索性將話直接說開。
“徐之敬,我隻問你,你自己是想治,還是不想治?”
他表情淡然,眼神卻充滿鼓勵。
“我們都在,沒有人能逼迫你。”
一時間,暗室裡悄然無聲,唯有因為緊張的攥緊衣衫而發出的布料摩挲聲。
所有人都在等著徐之敬的回答。
這個臉上淚痕猶存的少年,眼神從老杜、高個子男人、吳老大其他幾個兄弟,家中的刀衛,甚至是梁山伯、馬文才身上一一掃過,終於定格在了前方。
“我,我不想治。”
他咬了咬牙。
“應該說,我不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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