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天倫之樂(1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8577 字 10個月前

烏衣巷,謝園。

“你說什麼?”

一直在等候消息的侍中謝舉猛然站了起來。

“都死了?”

“是,都死了。言揚公,臨川王設了刀斧手和弓/弩/手,那些百姓還沒靠近同泰寺,就已經被射死了。非但如此,他滅了口後,還不知道從哪弄來了火油,把那些屍體堆在同泰寺門口一把燒了,大喊著他們‘自儘’了……”

回答謝舉問話的心腹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屬下躲在樹上,直到建康府的尉衛們來了,方才敢下來。若是當時暴露了行藏,大概屬下也活不成了。”

“謝十八呢?”

謝舉將牙齒咬得嘎嘎作響。

“十八郎帶人去轉移那些流民的遺屬了,他擔心怕那些人裡有知情的,會把我們供出來,也怕臨川王斬草除根。”

謝舉的心腹說著說著,眼中直欲噴火。

“臨川王簡直不是人,他早就準備好了刀斧手和□□手,就是怕有人闖寺。今日若來的不是叩門陳情的災民,而是朝中臣子,或是……還不知明天是不是就有了‘忠臣義士死諫寺門之前’的消息。”

“他會做這樣的準備很正常,浮山堰的計劃就是在他府裡定下來的,現在出了事,自然是要粉飾太平。隻是我沒想到他這麼狠,將那麼多人都滅口了。”

謝舉是個典型的謝家子,白麵微須,衣冠鮮麗,風儀舉止皆是士族之典範,可這件事乾係太大了,由不得他不“色變”。

他緩緩的在廳中踱著步子,腳下卻悄然無聲。

“既然都尉衛出動了,傅翽可有被懷疑?”

謝舉不敢再輕忽蕭宏的喪心病狂,此子若是個聰明人,他們反倒會輕鬆點,就因為他狠毒而無智,行事全憑自己的喜好隨心所欲,沒有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就是個典型的瘋子,因為和皇帝一母同胞,又仗著已故的太後三令五申讓皇帝照顧好弟弟,越發心狠手辣。

皇帝對宗室的寬容,已經到了“溺愛無道”的地步。

就連太子對他都退避三舍,朝中也人人聞“臨川王”而色變。

如今他把持了朝政,又握有揚州兵馬,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突然有了神力在揮動大錘,觸之皆死,阻擋之人無不心寒。

“建康令應該沒有被臨川王懷疑,但流民居然能衝到同泰寺前,而且都尉來的如此之慢,就擔心有人在臨川王耳邊挑唆。”

那心腹臉色也不太好。

“傅大人自己長子都失蹤在浮山堰,家中卻不敢表現出一點悲拗,就是怕引起臨川王不快。他一直韜光養晦,生怕被臨川王抓到什麼把柄,現在若真因此得罪了臨川王……”

他頓了頓,擔心道:“建康四門和京中衛戍都由傅大人掌管,若是有誰建議臨川王趁此拿下建康令,由此掌握建康四門,屬下擔心台城有失。宮中不少皇子尚且年幼,太子殿下也還在東宮禁足……”

建康隻是都城,再往內是台城。

自晉時謝安主持改建台城,自東晉起,台城均為國家政治中心所在,由多重城垣構成。百官議政的尚書朝堂區、皇帝朝宴的太極殿區以及後宮內殿區、東宮等,都在台城之中。

“不會,台城裡尚有羽林衛和禁軍把守,何況還有三道城牆環繞,蕭宏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除非能買通揚州所有的將領陪他去做這大不韙之事,否則就算給他上萬人馬,也攻不到台城裡。”

謝舉推測著:“以蕭宏的愚蠢,就算被人慫恿,大概也就是拿一支人馬試著闖闖宮城,能騙開城門就好,騙不開就找個借口撤了,真要再往裡,烽火台必定要起烽火召集將士護城。陛下人出宮了,守城的將領和羽林衛卻沒帶走,原本就是防著有人趁此亂了宮……等等!”

謝舉腦子裡有什麼一閃而過,他生怕那一絲靈光跑了,立刻停止了和心腹的談話,蹙眉苦苦思索。

謝家人大多有這樣的“靈光”,每每在談玄之時、在讀書之時,在閒聊之時,莫名就會陷入這種“頓悟”的狀態。

身為謝家的門人,他們早已經習慣了主子們思考時緘默就好,反正要不了多久,主公就會給出他們答案。

“陛下也許心裡早知北麵肯定要大亂,隻不過始終存著僥幸之心。自他一意孤行修了那浮山堰,朝文武百官除了臨川王和一些佞臣,沒人對浮山堰看好。如今浮山堰果然出事,以陛下那好麵子的性格,避居同泰寺不出是正常的。”

謝舉心想,“況且這兩年修建浮山堰、鎮壓淮水蛟龍,幾次施舍佛寺,早已經讓國庫空虛,現在淮河以南被水淹沒顆粒無收,賑災的糧食和來年的糧種朝中大概都出不了,再這麼下去,連百官俸祿都發不出了,陛下自詡以‘仁厚’治國,如今進退為難,恐怕要等有誰收拾了這個爛攤子,他才會出寺。”

“太子性子太過仁善,他若此時監國,一定會不顧百官的俸祿和來年的糧種直接派出使臣賑災,甚至有可能下令各地官府開倉放糧,陛下不願太子借此收買人心,又不願出來直麵錯誤自己賑災,現在已經陷入死局。所以即便臨川王殺了那些‘上諫’的災民,陛下也不會覺得他太過跋扈,反倒感謝臨川王使他不必陷入兩難之中,好繼續裝聾作啞。”

他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沒有人,沒有人能把那寺門敲開,因為沒有人能夠叫醒裝睡的人。”

哪怕是太子親自來了,那門也不會打開,連有人燒死在門前那些僧人都不敢開門,若不是天子下令,有誰能這麼漠視人命?

“陛下不會因為彆人而開,那就隻有讓他自己出來……”

謝舉的思路漸漸清晰,手指無意識地把玩著腰間的玉佩,“傅翽,建康令,四門,台城,守將,烽火台,剛剛究竟是哪一個讓我突然有了觸動?”

他反複地思索著,終於恍然大悟。

“是了!是這樣!”

謝舉大笑,撫掌而歎。

“既然流民分量不夠,那就加重分量,讓他自己走出來!”

雖然知道主公是有了辦法而狂狷大笑,但謝家那心腹還是被他笑得雞皮疙瘩滿身,這位謝家的言揚公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突然像是得了癔症一樣,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即使見了無數次,心裡還是發怵。

謝舉大笑過後,輕輕招手讓心腹上來,對他附耳說道:“你去找傅令公,讓他不必為自己辯解,相反,要這樣……”

他細細吩咐,心腹聽得連連點頭。

謝舉將計劃說清,又說:“請傅令公暫時容忍一二,以臨川王的性子,最多三日,宮城就有動亂,太子便可趁此借口出東宮。陛下不會放心其他人任這建康令,之後定會讓他官複原職。”

心腹一一記住,臉上有著遲疑。

“這樣是不是太險了?萬一真的……”

“所以,我們不能給臨川王時間,一定要讓他急著出手,倉促之下必會生亂,想假戲真做也要看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謝舉厭惡那蕭宏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此時說起蕭宏更是滿臉怒意。

“他身邊阿諛奉承、膽大妄為之人那麼多,讓十八郎去找些歌姬舞女,浪蕩之子,給那些人吹吹風。他們既然敢在京中殺人滅口,不妨膽子再肥一點,我看出了事,臨川王是保他們,還是將他們做了替罪羊。”

說罷,他冷冷一笑,目光湛然若神。

“此時不趁機剪除臨川王的羽翼,更待何時?”

“是,屬下這就去布置。”

此人也是謝舉手下得力之人,可調動著不知幾百,既然家主有了辦法,謝家這些精銳立刻便活動起來,各司其職,要將計策完全。

雖然已經定下了計策,但謝舉深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心中絲毫沒有放鬆,隻能邁出屋子散散心。

此時已經是深秋,謝舉在院中負手而立,看著廊下空空的燕巢,便想到那些逃難的災民。

那些災民便如南下避寒的燕子一樣,本能的奔向印象中溫暖又安寧的地方,以圖度過人生中的嚴寒,卻不知到了“安寧”之地,卻有比嚴冬更酷寒的一切在等著他們。

試圖以流民的苦楚叫醒裝睡的皇帝,是他思慮不周。

錯估了臨川王的心狠手辣和恣意妄為,是他太過輕敵。

那些流民雖是為了家小親人而涉險,可若不是他趁勢煽動,他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這筆血債,他謝家勢必要背下了。

但總有一天,他要那臨川王血債血償。

“會回去的。”

謝舉凝望著燕巢,眼神漸漸堅定。

一定會回去!

***

徐之敬在曲阿縣遭遇危險的時候,傅歧也在承受著煎熬。

建康城的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如果說流民真的大部分都被阻攔在建康以北,那城裡還有這麼多一看便是逃難而來的百姓,傅歧很難想象北方現在是什麼樣子。

還有些家財的,有門路的災民,最終都設法到了建康,這座梁國最大的城市,也是都城所在之地,人人都以為到了這裡便會安全。

但無論多有家財的人,隻要想要進城,都要傷筋動骨一番。

北方南下的道路被封,沿路城門設有路障禁止流民進入,但建康裡不知哪個衙門發了一種“舉薦作保引”,隻要有持有這種路引,再有士人作保,便可一路通暢的進入建康城中。

不少士人大肆以此斂財,弄的原本還有家資的災民到了建康時已經赤貧如洗,沒有家資的,隻好賣兒鬻女,換取能夠入城的“買路錢”。

不是沒有人對這種情況引起警覺,朝中屢屢有大臣求見臨川王,上折、寫信,希望臨川王蕭宏能以揚州刺史的身份禁止這種斂財的手段。

然而禦史台的人很快就查出了真相,所有人絕望的發現,在京中賣那“舉薦作保引”給士族,再讓士族轉手賣給難民進城的,正是蕭宏本人。

蕭宏在斂財的手段上,簡直殘酷的令人發指。

他以揚州刺史的權限封閉了浮山堰地區災民進入揚州的道路,在沿路的官道及城門設卡,使長途跋涉奔波勞累的難民無處容身。在漫長的奔波之下,災民也無力再回返離開,隻能咬牙設法高價買那“舉薦作保引”,進城安身。

一旦流民入了城,各種苛捐雜稅隨之而來,入城有“入城費”,進了城還要按人頭算“耗錢”,就連無處安身躺臥在地,都要收“買地錢”。

流民沒有建康城的戶籍,連找活兒乾都比彆人更賤,到後來連工錢都不要了,能有個不需要“買地錢”的地方睡,有口飯吃,便已經是萬幸。

東宮太子蕭統因為月前為浮山堰諫言之事被禁足三月,至今不能離開東宮,在皇帝還在同泰寺“修行”的關頭,誰也不知道蕭統若抗旨出宮之後會發生什麼,朝中有誌的大臣都在焦急的等待著三月之期屆滿,由太子去同泰寺迎回皇帝,可流民已經不能再等了。

那些已經熬到生存艱難的災民,也不知道在哪兒聽說皇帝不是不管他們,而是現在正在同泰寺“修行”,並不知道外麵流民的難處,朝中是有小人在弄權,便聚集在一起,堵了去同泰寺的路,要去“告禦狀”。

他們的訴求很簡單,隻是想讓同泰寺裡的皇帝出來,聽一聽外麵百姓的苦難,像佛寺裡的菩薩一樣發發慈悲,救救他們這些可憐的災民而已。

然而沒有人的聲音最終能傳進寺裡,因為他們根本連皇帝的麵都沒有見到。

傅歧從城門官那的得到的消息,是那些人“死諫”在同泰寺門口,京中出了這樣的大事,怕是要追究身為建康令的傅翽責任。

但流民會如何不是建康令能完全掌控的,傅歧不擔心父親會因為這樣無稽的猜測而有什麼事。

他焦慮的,是那麼多插標賣首的孩子。

傅歧這人,說魯莽是真魯莽,說傲慢也是真傲慢,平時也不是會隨便心軟的人,唯有一點,他見不得小孩受苦。

他曾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均在三四歲之前便已夭折,這是他全家心中的痛。弟弟夭折後兩年,父母又為他添了個妹妹,他曾經非常喜歡自己的幼妹,小時候給她當過馬,陪她胡鬨,像是珍珠寶貝一樣哄著……

可三歲那年,不過一場高燒,她就沒了。

再那之後,他娘再也沒有為他添過弟弟妹妹,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胞弟胞妹,心中便猶如被刀剜過,見到長得漂亮可愛的小孩,就老是駐足多看一會兒,幻想著自己的弟弟妹妹還在。

後來他兄長添了長女,可他已經離家去了會稽學館,每年隻有過年能回去看望那個侄女,她今年已經三歲,想來被母親和嫂子照顧著,一定比他那沒福氣的胞妹還要乖巧可愛。

傅歧原本聽說兄長沒找到是不想回家的,可看到集市的那番慘烈,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想要回家問一問父親。

問一問父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沒人救人,為什麼……

為什麼會讓這種事發生。

傅歧敲開後門的時候,家中的下人表情像是見了鬼。

“誰啊,都快宵禁了,這時候上門,敲敲敲什麼!”

後門一般是讓丫頭奴仆們出門方便的,真有貴人都走正門,所以後門的門子喊的毫無心理負擔。

“有事明天……天啊!小郎君!小郎君回來了?!”

門子驚喜地打開後門,看著傅歧和他身後跟著的幾個護衛。

“郎君怎麼回來了?終於沒有用度肯回來了嗎?天啊,為什麼不來個信讓家裡派人去借您,我們也好早點準備……”

“褔老三,我偷偷回來的,彆到處傳。”傅歧警覺地往門裡看了一眼,發現沒人注意這邊,帶著幾個護衛擠了進來。

“找個地方安排下我這兩個護衛,我娘在後院嗎?”

“夫人現在應該在後院和大娘子準備晚飯,老爺還沒有從衙門裡回來,中午傳了話好像有什麼事耽擱了,要回來的晚一點。”

那門子忙不迭的說了家裡的事情。

“要不要我去通報一聲?”

“得了吧,這府裡還有哪裡我不認路的,我隻是出去讀書,何必回來跟做客一樣?”

傅歧一邊說,一邊徑直往後遠走。

“我去找阿娘和大嫂,你看你的門,照顧好我的侍衛,彆亂傳我回來了啊!”

傅歧知道中午在同泰寺發生了什麼,估計這他父親是因為這個事晚回。但他父親但凡沒有應酬,晚飯一定是在後院和母親一起吃的,所以他隻要去母親那裡“守株待兔”就好。

想到他娘的嘮叨和“手段”,傅歧一陣頭皮發麻,不過既然嫂子在,那大概也不會有多“可怕”。

傅歧抱著這樣的僥幸心理,低著頭一路穿堂過院,沿著偏僻小道直奔主院。

他熟悉京中的宅邸,還知道許多小道,但傅家不比其他,看家的護院和部曲特彆多,路上不免會遇見幾個盤查之人,不過隻要他抬起頭刷一下臉便是最好的通行證,誰也不敢攔著這傅家的小霸王,傅歧惹了一路雞飛狗跳,根本不算“隱蔽”的進了主院。

主院裡看門的婆子都是會武的,要不是傅歧提早喊了一聲,說不定大棒子就要打下來,那幾個婆子也擔心小郎君記仇,腆著臉討好地直接把傅歧送到了後院正堂門口,機靈的下去了。

知道母親就在門後,傅歧反倒“近鄉情怯”,有點不敢進門。

門口守著傅母陪嫁的兩個滕妾,雖都被傅翽收入房中,但一直無子,也還做著服侍主母的工作。

兩人幾乎是看著傅歧長大的,也照顧過傅異和傅歧兩兄弟,見傅歧回來了,淚珠子直滾。

“小郎君怎麼回來了也不通知一聲,也好讓家人去接,現在外麵這麼亂……”

“張娘子,趕緊彆哭了,不知道還以為我一回家就惹人生氣。”傅歧做賊一樣四處看了看,“我娘在裡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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