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被陳慶之誇獎,頓時像是被灌了幾瓶蜜一般,眼角眉梢都是歡快之意,口中卻還謙虛地說著“不敢當”。
“所以這位崔太守也不見得是孤軍奮戰。”祝英台聽完了他們的分析腦子已經糊了,但還是能聽出重點,拍著胸口慶幸:
“這麼一聽,我對我們北上的行程有信心多了。我一直擔心看到一路千裡餓殍,瘟疫橫行的場景。”
這也是他們一路上最大的擔心。
“子雲先生,你真厲害,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呢!”
祝英台滿臉崇拜地讚歎。
其他幾個少年就沒這麼厚臉皮,誇人誇得這麼直白。
陳慶之撫了撫胡須,笑而不語。
這一路上行路枯燥,全靠陳慶之和這群少年們說說故事,談談經曆才能打發時間。
原本所有人都把陳慶之當做馬家的客卿,但後來陳慶之沒有刻意瞞著這些孩子他的本事,於是就連最遲鈍的祝英台都意會過來,這子雲先生八成不是馬家什麼客卿,恐怕來曆不凡,隻是借著由頭上路的。
這一來,為什麼馬文才會對一個庶人恭恭敬敬,一路全憑對方安排的理由就說的通了,而梁山伯也對他無意中透露給自己的“消息”有了信心。
既然對方來曆不凡,那消息九成就是真的。
陳慶之也樂得讓他們胡亂猜測,自到了淮河以南的地區,他就經常帶人離隊出去一段時間,誰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麼,但最後總會回到隊伍裡,馬文才不問他們行蹤,他們也就都不問,不過心底自然有疑問。
如今有各種猜測,這疑問就更不會問出口了。
傅歧和徐之敬都急著趕路,一人要去嘉山找兄弟,一人要去盱眙和門人彙合,都恨不得用飛的才好,但隊伍裡人多,並不能太快。
到後來進了南兗州地界,過了廣陵地區,陳慶之思忖著已經離開了蕭宏能夠掌控的範圍,便開始用“禦使”的身份暗地一路行著方便,這速度才開始加快了起來。
可一過廣陵,這群少年們卻又後悔走的如此之快了。
因為北地的災情,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可怕。
也許有不少城池接受難民,但這時候的城也不是什麼後世動輒容納百萬人口的大城,會稽郡全郡上下也不過就是三十萬人口,可北方受災之眾,恐怕抵得上幾十萬人。
城池裡就算接納了災民,也無法養活他們,這些人還是要到處去找活路的,所以路邊常常看見拖著家小,餓得隻剩皮包骨頭的百姓。
表情麻木的百姓一直綿延在各條道路上,他們大多連個包袱都沒有,就這麼拖著腳像是行屍走肉一般的走著,看到路上有馬車或旅人通過,有些還會一群一群地湧上來乞討。
因為這些災民太多了,誰也不知道在路上會發生什麼,商隊也好,官隊也罷,但凡帶有財物的都不敢單獨出行,所有人結伴在一起,若遇見那些名為乞討實為搶劫的災民,也好利用人多的優勢衝撞開。
祝英台原本還騎著小驢經常透透氣,可在一次又一次看到馬車或牛車將圍搶的難民撞開,甚至有衣衫襤褸的難民因此被卷入輪底,祝英台漸漸不再騎著青驢出現,而是選擇了坐車。
隻要她在車上的時候,為了不驚嚇到她,陳慶之的護衛們總是不直接用車衝撞,而是派人在前麵呼叱或用鞭子抽開,雖說這樣增添了許多麻煩,而且經常還是有人冒死扒在車上或試圖被帶著前進的,但他們的車底卻不怎麼染上鮮紅之色了。
可同行結伴的旅人,卻有些不待見他們這一隊人。畢竟所有車都在前方衝路的時候後麵卻沒有車跟上,很容易被人尋了空子。
幾次過後,陳慶之歎息著將祝英台喊了過去,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在那之後祝英台不怎麼上車了,可騎著驢子的時候卻總是抹淚,看著讓人心疼。
“祝英台心腸太軟,怕是不適合為官。”
陳慶之看著身前的祝英台,幽幽歎道。
“他還不是殺伐決斷的性子,大概也做不了莊園主,也許能做個逍遙公就不錯了。”
“她也無意仕途,出來讀書,隻是在家裡呆的悶了。”
馬文才苦笑著說:“子雲先生希望她能做個逍遙公,她聽到了大概很高興,她本就是這個誌向。”
此時祝英台正閉著眼,從一群難民們身旁越過。
自之前她曾好心丟下些吃食,結果被撲上來的一群難民扯下馬差點踏死之後,馬文才就不允許她在有難民成群結隊在官道圍截旅人時睜眼。
她是答應了馬文才,可耳朵卻不能堵上,所以每每經過這些人的時候,總是咬牙忍著自己不要失態。
梁山伯見到她這個樣子恨不得替她堵上耳朵,卻知道祝英台難過不是為了這些災民可憐,而是她對這些災民無能為力,即便是堵上耳朵、蒙上眼睛,也不能減輕她心中的痛苦。
其實他們又何嘗不痛苦呢?
馬文才自進入南兗州開始,就沒有笑過了。
傅歧每天都要從人群裡撈幾個孩子,生怕這些孩子被誤卷到車底,從進了廣陵開始,他就一直是跟著那些護衛驅趕流民的其中之一,而他驅趕,不過是想少傷幾個無辜罷了。
徐之敬已經不騎馬了,他進了馬車,對其他人說是怕庶人衝撞到他身上,事實上誰都看得出他不想再看有人受傷受難。
都還是孩子呢。
陳慶之越發有些後悔帶他們來,若是心性不好的,見到更慘的景象,情緒怕是要崩潰。
想到之前為祝英台卜的那一卦,陳慶之越發有些沉悶,對身側的馬文才和梁山伯說:
“不能再這麼趕路下去了,這一路本就辛苦壓抑,沿道聚集的災民又這麼多,我怕祝英台承受不下去……”
馬文才和梁山伯對視一眼,眼中皆有擔憂之色。
“全憑先生吩咐。”
“先生如何安排?”
“前麵就是沛縣,聽說水已經退了,不如去修整一兩日,再行上路。過了沛縣就是盱眙,你們便不必跟我再走了,留在盱眙也好,去尋家人也好,待我事情辦完,我們便回返吧。”
陳慶之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流民,表情複雜而痛苦。
“浮山堰……我自己去。”
馬文才對浮山堰的真相並沒有什麼好奇,梁山伯跟著陳慶之也不過是想知道父親遇害的真相,祝英台跟著馬文才來是想看看外麵的世界,傅歧有自己的事,徐之敬也要去盱眙和門人彙合,原本就是要分道揚鑣的。
可直到陳慶之真的說出決定,他們才意識到這位長者不能再繼續照顧他們。
他畢竟不是出來遊玩的。
馬文才知道接下來的事可能很有凶險,隻深深地看了陳慶之一眼,抬手慎重道:“先生若有所求,請不要客氣,弟子家中在淮河南岸,亦有薄產和人脈。”
“多謝。”
陳慶之也沒有一口拒絕。
就這樣,晚上在驛站休息之時,馬文才對眾人說了接下來的安排。
他們一路都受馬文才和陳慶之安排,自然是沒有什麼異議,唯有祝英台摸著下巴,像是苦苦在思索著什麼。
“祝英台,你想什麼呢?”
傅歧口快,直接問了出來。
“我在想,我好想忘了什麼事。沛縣和盱眙……沛縣和盱眙……”
這一路遇見的事情太多,祝英台都覺得自己不太好使了。
眾人莫名其妙的看向祝英台,她經常做些驚人之舉。
良久之後,祝英台突然一拍巴掌,跳了起來。
“想起來了,馬文才!”
“什麼?”
馬文才被她一驚一乍嚇了一跳。
“我們要送信啊!”
祝英台終於想到了自己忘了什麼。
“之前你收的信,有好幾封是沛縣和盱眙地方的!我都好好收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