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我就知道有米”石破天驚,那些原本還在觀望的人,猶如看見了蜜糖的螞蟻、看到了腐肉的禿鷲,原本還迫於各種原因沒踏進門來的流民,聽到這話,一下子像是瘋了一般擠了進來。
這陣仗莫說方家夫妻,就連見多識廣的馬文才幾人也沒見過,幾人哪裡還記得是士庶天彆,庶人不能衝撞士人,此時一個個都隻以保護自身安全為先,誰也不知道這些人眼紅起來會做什麼。
祝英台一下子就想起徐之敬的兄弟,也不知道他當時看到瘋了一般衝過來的暴民,是不是如同她現在這般恐懼。
她麵前還有馬文才和傅歧護著,當年的徐之勉,又該多麼無助?
他們隻是出來送信的,就連馬文才也隻帶了身手最好的追電,算起來人差的太多,要真動起手來,太容易吃虧。
好在沒動起手。
“你們看,這米就放在院子裡,明顯是要拿出去煮粥的!肯定是什麼緣故耽擱了!”
為首的彪形大漢一點都看不出“虛弱無力餓到要施米”的樣子,反倒滿麵紅光身強體壯,上前幾步就抄起了米。
“走走走,咱們去把米下了鍋,等下媳婦孩子就又有飯吃了。”
“田老二,你給我把米放下!那是我兒子救命的米!”
方嬸子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喝,抱著孩子就上去奪米。
“那是我家的米,你這是在搶!”
“壞了,這女人要吃虧!”
傅歧見那彪形大漢一動胳膊,心中就喊不妙。
果不其然,方嬸子往前一撲,那壯漢就動了手,手臂一揮,方嬸子連人帶孩子一起跌在了地上。
“方娘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能攔著方大善人積德行善呢?這也是給你們家孩子積德不是嗎?”
那漢子見不少人看他動手,大概也有些後悔,不過那米卻是攥在手裡緊緊的。
“摔了你是我不對,等會兒大家都喝上粥了,我來給你賠罪。”
“是是是,方娘子,他就是個粗人,你彆動氣啊!”
“方娘子,彆氣,回頭我們幫你揍他……”
一群人紛紛做著和事佬,一邊罵著田老二,一邊安撫方家嬸子。
畢竟大部分人都知道衙門裡有不少皂吏都是看著方家娘子長大的,他們倒不敢把人得罪狠了,惹了那些真正凶狠的皂吏。
更多的,是催促著那漢子把米拿出去。
那“方大善人”隻來得及把自己娘子扶起來,連個屁都不敢放,眼睜睜地看著一群人提了米就要走。
“馬文才,我好憋屈。”
祝英台在馬文才身後,攥著拳頭,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我快憋屈死了……”
其實憋屈的又何嘗隻有祝英台一個?馬文才幾人站在那裡,看著難道不憋屈嗎?
他們一個個又不是透明人,怎麼這麼多人就看不見他們?
不過是欺軟怕硬,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惹不能惹罷了。
‘既然不是真正的愚民,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就好。’
馬文才心思一動,腳步就邁了出去。
“等等,把那米放下。”
可惜那些人哪是傻子,馬文才喊了,卻一個個都充耳不聞。
直到追電“匡倉”一聲拔了刀,追到了門前。
“我家公子叫你們把米放下,你們沒聽到嗎?”
“方大善人,這又是怎麼回事?”
幾個被攔下的刺頭兒見到那刀銀亮厚實,一看便是鋼刀,膽子一顫,不由自主地回身去看攙扶在一起的方家夫妻。
“你們懷裡抱的那袋米,可不是方天佑的,是我的。”
馬文才又向前一步。
這一步不疾不徐,從容適度,將他高門士族的風範展露無遺。
馬文才腰間的珩鐺佩環聲也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悅耳的輕響,這一聲輕響不但回響在眾人的耳中,也像是蕩在眾人的心裡。
有玉!
士人!
“我,我們不明白,您這樣的貴人,怎麼,怎麼會來方家要米……”
一個中年男人麵露疑惑地看了看方天佑,又看了看馬文才。
“這米明明就是方家的。”
方天佑正要說什麼,手臂上卻一痛,抬頭一看,原來是自家娘子掐了他一把。此時方嬸子眼中的可怕神色讓人觸之生畏,方天佑原本就是個性子懦弱的,被自家娘子這麼一瞪,那頭又低下去了。
“方家自然不欠我們米,但他的外甥李思田欠我的錢。他外甥是我在稽學館的同窗,欠我的錢還不了,給我打了個欠條,讓我來這裡找他舅舅家要債。”
這話說的真真假假,都是方家的老佃戶,自然也知道方天佑這冤大頭自己孩子都沒送去讀書,卻把姐姐家一家養著,還讓外甥去讀書的事情。
聽說還是讀書人,未來說不得要當官的,敬畏之色更甚了。
“我們一行人找到這裡,原想著方家家境殷實,不過是幾百貫錢而已,怎麼就還不了了,何況方家也答應替外甥還錢了。結果他還真不是哭窮,我們搜遍上下,就找到這麼一袋米,沒辦法,隻能先帶著這袋米回去。”
馬文才誆騙起這些災民來,連眼睛都不帶眨的。
何況這話也合情合理,否則這麼一群一看就非富即貴的士子,怎麼看也不是方天佑家攀得起的,怎麼就出現在這裡?
還是一口南地口音,不是來要債,這些南方人何必要跑這麼大老遠,到這剛剛遭災的險惡之地?
幾百貫?
一群佃戶聽得倒吸涼氣,不敢置信地看向方大善人。
聽說過他是冤大頭,卻沒想過這麼冤大頭的。
一貫千文,十貫就是一萬錢了,這幾百貫……
一群佃戶把腳丫子都拿出來算了,都沒算清是多少錢。
這麼大一筆巨債啊,他就替外甥認下了?
“你們若不信,我這還有李思田請他舅舅還錢的書信。”
馬文才冷笑一聲,抬手伸向身後的梁山伯。
梁山伯剛剛讀的信還沒收起來呢,兩人合作無間,後者彎了彎腰,似是遵從“主人”命令一般將信件放在了馬文才手上。
這般做派架勢,頓時又讓眾人心中怯了一怯。
馬文才是何等心細如發又善於抓住機會之人?彆人一怯,他臉上傲氣更甚,將那信件一展。
“這便是李思田欠債的信了,誰要看看?本公子話先撂在這裡,你們誰要和方家有關係,也一並把這錢還了,公子我今天來是先禮後兵,三天之內拿不出欠我家的錢,我就帶上官差,把這裡的人統統抓到牢裡去。”
“誰跟方家有關係!我們隻是方家的佃戶!”
那抱著米的彪形大漢吃了一驚,將手中的米趕緊拋下:“我們也隻是受了方家賑濟,在這裡糊口而已!”
“這話誰信?”
馬文才見沒人敢上前要信,想來也沒人識字,慢條斯理的把信收回去,嗤笑道:
“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可看到了,外麵那人不少吧,想來這麼多天也吃了不少米。你們吃下去的米,可都是方家欠我家的。我這剛才也搜了,他家就剩這一袋米了,不信你們也去搜搜……”
馬文才一席話說的佃戶們將信將疑。
“你們若不是和方家有親有故,誰家腦子不好,自家裡連口吃的都不留,也要養活彆人的媳婦孩子?我看你們怕不是方家的手足,就是方家的至親,要不怎麼情願餓死自己的妻兒,也要養著你們?”
馬文才越說越是“恍然大悟”,扭頭跟追電說:“你帶些官差,去這些方家的‘親戚’家裡搜一搜,要是有錢糧就帶回來,彆是方天佑跟我哭窮沒錢,把錢糧都藏在親戚家了,能挽回點損失是一點。”
沒人把馬文才的話當假話,士族的嚴苛本就是這樣的。
誰管你是誰,能把錢收回來就好,民不與官鬥,還真能把士人怎麼樣不成?
“放屁!我家裡的錢糧都是我辛辛苦苦攢下的,跟他方家有什麼關係!”
有脾氣火爆的,當場就鬨了起來。
這一鬨,方天佑麵如死灰,整個人精氣神一泄。
方天佑還記得這個人,他當時想要散米,就是因為這佃戶餓暈在他家門前,哭著說自家斷了糧,又沒錢買糧,一家上下七口都要餓死……
他說家裡租的田被淹的乾乾淨淨,連屋子都沒了,現在又說家裡錢糧都是辛苦攢下的……
若被淹了的屋子,怎麼存錢糧?
既然有錢糧,又怎麼餓暈在他家門口?
方天佑身子直顫,一時間竟覺得天旋地轉,方嬸子覺得身上突然一沉,扭頭看去是自家丈夫癱在了她身上,可憐她一手抱著孩子,一個胳膊靠著相公,本就是個弱女子,被壓的幾乎無力支撐。
可就是這樣,她還是咬牙撐著,不想讓這些佃戶看了笑話。
“你們都跟方家沒關係?”
馬文才聽他這麼說,伸出手指一個一個點過。
“你呢?你?還有你?”
被他點過的人一個個猛地搖頭搖手,恨不得把腦袋都搖下來。
“方老七,彆人跟方家沒關係,你可是有的!你祖父和方家老爺子是堂兄弟,怎麼也算是方家人吧!”
“呸,王六,這話可不能瞎說,遠房遠的都沒說過話的堂兄也算是親戚,那皇帝還不知有多少門王爺兄弟呢!我家要是和方家有親,我能種他家田,方天佑當我老爺?”
“方老七你不厚道,你要不是跟方家有親,能種他家最好的上田?你那水田就在渠邊,一年的糧食,嘖嘖嘖,抵人家兩年的!”
“我呸,呸呸!那渠是我家挖的,三代都是我家種!上好的水田也是我家澆出來的,跟方家有什麼關係!方家租給我家老爺子的時候,那也就是塊中田而已!”
被叫方老七的惱羞成怒,各種汙言穢語罵個不停。
馬文才聽得直皺眉,越發明白方家留下的都是一堆什麼爛攤子。
他自己就打理祖母的田產,自然知道租借出去的田地,極少有一塊田能租給彆人幾代的。
不光是為了收更高的租子,而是一家人種一塊田種久了,就對那塊田產有了感情,若是日後有個歉收什麼沒交租要想租給彆人,說不得就要鬨出人命護田。人最怕的就是把不是自己的東西視為己有,所以即便是再厚道的地主,很少有長租超過五年的。
哪怕覺得這佃戶種的地好,幾年過去也就是給他換塊地種。地如果開墾過度也會變差,收回來的田正好還能休耕一段時間,養養土力,再轉租出去是塊好地,也能多收點租子。
這些都是田莊上維持穩定的技巧,說起來幾天幾夜都說不完,畢竟收租這種事麵對的是人,刺頭和遊手好閒的佃戶也要提防,總有整治和應對的辦法。
像是這家這樣,祖孫三代都租方家的田地,把田當做自家的維護,心裡真會覺得自家受了方家恩惠嗎?
說不得還覺得方家得了便宜,原本沒那麼多出產的田靠他們家好好種才有了這麼好的出產,方家收的租子全靠他們家勤勞。
要是再黑心點的,也許就真以為那田氏自家祖產了,畢竟種了幾代人。
能租種方家田地這麼多年的,不是和方家沾親帶故,就是有些不好抹開的關係,一聽馬文才說要去各家找錢,一各個恨不得立刻和方家撇開關係,這個說自家沒錢,那個說自家隻是租方家田的,再攀咬出幾個和方家關係好的,想要推出去當替死鬼。
彆說方家夫妻聽著這些涼薄的話麵如死灰,就連在一旁看熱鬨的傅歧都生出想要揍這些人一頓的暴虐。
馬文才也聽得一陣煩躁,這戲也不想演下去了,快刀斬亂麻的想要結束這裡糟心的一幕。
“原來都隻是佃戶啊。”
他點了點頭,“既然是佃戶,也沒佃戶為主家還錢的道理,你們自願為方家儘一份力的就留下,不願的就走吧,我剛剛叫下人去叫了官差,等下官差來了,把沒關係的誤當做親戚一起抓了我可不管。”
之前搶米的彪形大漢最是乾脆,聞言丟下一句“方家娘子,家裡老小還等著我去謀食”就走。
他這刺頭一走,剛剛還擁擠的院子一晃神的功夫就又重新空曠了起來,竟是走的差不多了。
也還有一些機靈的沒有離開,在巷子口張望,顯然是想觀望些什麼。
馬文才沉著臉,召了追電過來。
“這做戲還要做全套,我剛剛的話,唬住了大部分人,肯定還有唬不住的,你拿著我父親的名帖去趟衙門,就說剛剛這裡有刁民鬨事我擔心安全,花些錢請些衙役過來,把剩下的人嚇走。”
追電自然明白,也不耽擱,立刻就從另一側的後門翻了牆出去,避開巷子外堵著的人去請衙役。
院子裡沒人逼迫了,方家夫妻卻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兩人癱坐在院子裡,竟都站不起身了。
見到兩人這樣,馬文才又是可氣,又是可笑,一張臉也沉得難看。
還是祝英台和梁山伯看不下去,一個扶方家嬸子和孩子,一個扶方天佑,將兩人攙了起來。
“方‘大善人’,你也看到了,你以為人家是走投無路,你在行善積德,可你們家如今無米下鍋,他們家要說家徒四壁,可就未必。”
馬文才眼神越發冷冽。
“我家中也有良田千畝,要是都像你這樣養著佃戶,哪怕我家是士族高門,拖也給拖死了。”
方天佑眼裡一點神采都沒有,整個人猶如行屍走肉。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外麵還有些伸頭探腦的家夥。”
傅歧瞪眼嚇退了一個還在張望的,不耐煩地說:“進屋子裡說話吧。”
這一下,方家嬸子才如夢初醒,忙不迭的請幾人進屋說話。
馬文才也不客氣,知道外麵有人還在看著,臉一板,一副要債不成心情不好的樣子,當先甩臉進了屋。
之後幾人陸陸續續進屋,把門關上,將其他人窺探的視線也關在了門外。
進了屋後,門一關,方嬸子就給幾人跪下了。
“幾位公子的大恩大德,我們一家永世不忘!若沒幾位公子仗義相救,我們家全家就要餓死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