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寒宵,已成廢墟的太醫院一片喧囂。宮女太監行色匆匆,來來往往,忙著撲滅餘燼裡的點點火星,無人注意到一身華服的璿璣隻身而來,踩著一地狼藉的煙灰朝後院走去,描金繡鳳的華麗裙擺沾染上黑灰色的煙塵。
硯浮瑤的居所在太醫院偏遠的西南角,平日裡人跡罕至,此刻卻是人群熙攘,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錦衣玉帶的東宮內衛、各宮掌事總管、絡繹不絕的宮女太監……還有今夜本該成為她新婚夫婿的太子蒼梧清。
多可笑,明明是她的婚宴,闔宮上下之人,卻統統圍在一個微末小吏之女的屋子外,仿佛那個人才是今日的主角。
“璿、璿璣郡主……”一片混亂間,終於有人發現她的到來,戰戰兢兢喚了一聲她的名號。
猶如平地乍響一聲雷,越來越多宮人循聲望來。
驚訝、疑惑、憐憫,甚至幸災樂禍的視線同時落在身上,密密麻麻,猶如穿心利劍。
出身名門、金尊玉貴的國公嫡女,終於得償所願嫁給自己最喜歡的男子,大婚之日,竟無一人對她投來豔羨的目光。
憑什麼是她?這樣的咄咄怪事為什麼偏偏出現在她的身上呢?難道是上天對她縱火滅口的懲罰嗎?
“郡主殿下——”宮人念著她的名號,戰戰兢兢跪了下來:“殿下,此地剛走了水,甚是汙穢,恐有危險,未免傷及玉體,還請您移步它處……”
她聽而不聞,徑直越過一圈一圈跪地的宮人,朝院子裡走去,隔著還未散儘的濃煙,她看到了那個人的背影——
那個從小到大、一直傾慕著的人。
也是那個在大婚之夜把她拋棄在寂寥清冷宮道上的人。
即便隔著火焰被撲滅後盤旋不去的濃濁黑煙,她依然能夠清晰辨認出他俊挺好看、蒼勁如鬆的背影。
此刻,那道魂牽夢繞的身影繃得筆直,背對著她一動不動,寬大袖擺下隱隱可見攥得死緊的雙拳。
原來從來沉穩從容、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太子殿下,竟也有如此強行壓製情緒的時候。
真有意思。她擺擺手,示意四周發現她行蹤的宮人噤聲,不動聲色上前幾步,透過朦朧的煙塵,朝屋子裡看去。
那扇她親口下令讓人堵死了的房門早被前來救援的宮人合力撞開,豁然洞開的房門裡、絲絲縷縷煙塵之中,蒼梧淮和硯浮瑤旁若無人擁吻在一起。
四周分明是一片焦黑、濃煙滾滾的廢墟,可身處廢墟當中的那兩個人,卻像同墜於一片香甜的夢境之中,即便她胸懷赤裸裸的厭憎,也難掩翻然湧上心頭的欣羨向往之情。
原來這才是和互相喜歡的人在一起時該有的模樣。
真好看啊。
相比之下,蒼梧清倏然變得鐵青的臉色和黯淡陰沉的目光越發滑稽可笑——
與她孤身一人沿著狹長的宮道徒步走回端國公府後,從閨房裡看到自己一身灰頭土臉的模樣一樣可笑。
太子妃繁複華麗的錦袍染上一身塵埃,刺金繡鳳裙裾沾上沿途的泥漿,斑駁的泥點猶如帶著譏誚笑意的扭曲五官。
即便變成這般不堪模樣,她仍不舍脫下,就這麼反鎖房門,和衣躺在床上,讓層層紗幔床帳和雲朵似的輕軟衾被把自己掩埋起來,放任侍女仆婢們把房門拍得“啪啪”作響也一動不動,直到父親端國公破門而入。
“璿淑貞,你這是在乾什麼!”從來不曾對他疾言厲色的父親一把將她從床上拎起,厲聲道:“你要記得,你已是與太子敬拜了天地的太子妃,在這裡躲著算什麼?立刻起來!東宮才是你該在的地方。”
“我算什麼太子妃?”她慘然一笑,眼淚一顆接一顆從眼眶裡滾落下來:“一個新婚之夜被太子丟棄在路上的太子妃,我入宮做什麼?讓人取樂看笑話嗎?”
“你躲在家裡才是讓人看笑話!”端國公憤然怒斥,渾濁的眼底凶光一閃,道:“你是當朝國公的嫡女,豈能就心甘情願讓人這般羞辱作賤?”
心不甘情不願又能如何呢?端國公府有權有勢,可意中人的真心卻不是權勢可以勉強的來的。
“女兒讓父親失望了。”
“你若繼續龜縮於此才真正讓為父失望!情愛是世上最無用之物,你可以得不到太子的寵愛和真心,卻不能沒有沒有權勢和地位。起來,回去坐穩你的東宮太子妃之位,親手取回你失去的一切,百倍回贈蒼梧清等人給予你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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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
長樂殿上,璿璣微微抬頭仰視蒼梧清,一字字道:
“你自作多情的模樣,真是可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