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明站起身,打開窗戶,滿窗的陽光傾瀉而入,他道:“今日有個好天氣,要不要出去玩?”
盛流玉歪了歪腦袋,伸手去接光,舀了許多,軟著嗓音道:“好。”
接下來的幾日,謝長明帶著盛流玉,先是將江南逛了一圈。
由於不想用小胖墩的模樣,鷹隼的模樣又太醜,盛流玉維持了幾日人形,但到底不能堅持。又模仿路上的一隻小畫眉,換了個羽色,重新回到謝長明的肩頭。
盛流玉在江南嘗了許多果子點心,可變換的身形太小,嘴小肚子也小,隻能淺啄幾口,其餘的都塞在謝長明的芥子裡。
江南逛完了,兩人駛著鹿車,一路行到海邊。
江南的熱鬨風景是不多見,海邊卻更難得。
盛流玉一日要喝三個椰子,用的是人形,謝長明也慣著他,小長明鳥很滿足。
坐小船出海之前,謝長明先找到船家。
他拿出一袋銀子,不算很多:“出海後,你隻按照預定的路線劃船掌舵,不要多話,也不要隨意發出聲音,看我和另一個人。”
船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船家人!”
謝長明道:“不是。二十兩。”
船家傲骨錚錚:“我也是有骨氣的海邊人!不接客了!你們去彆家吧!”
謝長明:“一百兩。”
船家:“……少爺,您什麼時候上船?”
有錢能不能使鬼推磨不知道,但一定能使人劃船。
不幸的是,那一日海上有些風浪,船不太平穩,盛流玉這隻嬌氣的幼崽有些暈船,隻好在半路折返。
不是乘船,是待在謝長明的肩頭飛回來的。
回到岸邊,盛流玉還是不肯消停,要繼續看海,就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又支使謝長明買椰子喝。
謝長明買完椰子回來,盛流玉坐在原來的位置,旁邊停了一隻鳥,手上的紙才燒成灰燼,還沒吹散。
小長明鳥垂著腦袋,心情似乎很糟糕。
謝長明開始想周圍有什麼新奇玩意。
沒有了,已經全都玩過了。
於是,謝長明終於拿出最後的殺手鐧,他溫和道:“有禮物要送給你。”
盛流玉卻不是像他想象中的開心,而是慢慢地問道:“出來的時候,你不是說有事要做。還不去嗎?”
謝長明一怔,他走的更近了些,能看到盛流玉下巴漂亮的弧度,微微抿著的嘴唇。
他道:“沒有了。不用做了。”
在下山之前,他想的是以後要出去找鳥,小長明鳥留在麓林書院被魔族虎視眈眈,並不安全。不如趁著下山的機會送回小重山,探查一二,真的有異,也可一並解決。神諭確實麻煩,若是無法待在小重山,也要親自挑選能看顧好小長明鳥的侍衛,日夜守護。
對於這些,盛流玉都很討厭。
可謝長明就是這種惡人、壞蛋,在哄鳥之前,永遠要先保證鳥的安全。
但現在不同了,謝長明有很多個想法認定小長明鳥就是自己的鳥,便要把他帶在身邊,好好保護,再慢慢地探查他的身世,找到證據。
盛流玉很輕地重複了一遍:“沒有了麼?”
像是很希望與謝長明分開似的。
可謝長明知道他不想,便問道:“怎麼了?”
盛流玉偏過頭,大約是不想看謝長明了,終於道:“父親說,要接我回小重山。”
一瞬間,謝長明忘了要說什麼。
過了一會,他維持住理智,問道:“回小重山做什麼?”
在有神諭的情況下,小長明鳥本該一直待在麓林書院,為什麼又突然喚他回去。
一定是要有理由的。
盛流玉很累地托住下巴,指尖還沾了些黑色的餘燼,抹到了臉上,是很明顯的痕跡,往日裡最在乎臉麵的小長明鳥都沒在意。
他悶聲道:“他們說,可以治好我的眼睛和耳朵了。”
過了很久,他們都在沉默,周圍隻有海風的聲音。
小長明鳥有些緊張,他的年紀雖然小,卻是一隻很有主見的鳥,想做什麼就去做,不想做的再怎麼逼都沒有用。
可他現在還沒有做下要不要回小重山的決定。
回去不好嗎?父親和長老都那麼肯定,一定可以至少他的眼睛和耳朵。那是他渴望了許多年的事了,如今快要夢想成真,為什麼又要退避?
盛流玉不知道。
但他卻還是沒有等到想聽的話,謝長明沒有挽留他。
謝長明這隻是低聲問他:“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盛流玉道:“我不知道要怎麼說。”
從收到第一封信時,盛流玉就知道,他不想要回去。
謝長明道:“回去罷。治好眼睛和耳朵。”
如果是天命神諭,謝長明也不會讓盛流玉走。
他不信天,也不信命。
可盛流玉是要回去看病,治療他的眼睛和耳朵。
謝長明隻知道盛流玉體內的魔氣大約與深淵有關,深淵是這世上最神秘的地方,他跳過兩次,也誤以為盛流玉體內是魔氣,沒有立刻認出來血祭池裡是什麼。
一出怨鬼林,他就立刻派人去調查深淵,可時至如今卻幾乎一無所獲。
明天、下個月、這一年能得到消息的可能幾乎是微乎其微,也許是明年、後年、十年後,或者在謝長明死之前,都無法解開深淵的秘密。
比起這種太過不確定的可能,回小重山似乎是個很好的決定。
謝長明並不放心把鳥寄養給彆人,哪怕是盛流玉的親人,他也不覺得他們把小長明鳥照顧的很好。
而且他的鳥,本該就該陪著自己。
可是,如果治好了,盛流玉將會擁有一雙能視物的眼睛,能聞言的耳朵,而且再也不會因為突然遇到深淵惡氣而劇痛不易。
為此,謝長明願意稍稍放下鳥的飼養權一段時間。
他還在想這件事,盛流玉忽然道:“他們說,就快要來了。”
“以後不用再浪費時間為我補習功課了。”
“可以出去找你的鳥了。”
“我會重新翻族譜的。”
“答應你的事我不會忘。”
忽然將手中的靈石扔掉了。
那塊靈石落在金色的沙灘上,打了幾個滾,陷入細沙中。
最後幾句,他是用惡聲惡氣的語調說的。
“不許忘掉我。”
“要記得我。”
“要等我回來。”
扔掉靈石,是為了不要聽到謝長明的回答。
因為小長明鳥的脾氣不好,語氣很壞,特彆要麵子,說出這樣的話,就不會允許謝長明有拒絕的可能。
明明那麼凶,卻又好像很難過,有點想掉眼淚。
謝長明很沉默地聽完了。
他俯下.身,摘下煙雲霞,撫上盛流玉的側臉。
他的手掌有些粗糙,上麵是陳年的傷疤,是可以褪去、卻不願褪去的印記。
粗糙的指腹觸碰到小長明鳥的眼睛、鼻子、耳垂,略過了嘴唇,最後點了一下下吧。
他的掌心並不柔軟,卻令盛流玉感覺到溫暖和安全。
謝長明認真地回答他之前說過的所有話。
沒有靈石,就在他的耳邊說。
“等你治好了再回書院讀書,功課會繼續幫你補。”
“會教你很多彆的,想學什麼都教你。”
“會繼續找我的小鳥。”
“族譜不必著急。”
“答應你的事會一直記得。”
謝長明很少會說出這樣的話。
即使是說,也隻會對著小禿毛講。
可實際上能夠證明小長明鳥是小禿毛的證據隻有一個,大多都是謝長明虛無縹緲的感覺,算不得什麼鐵證。
他沒有辦法。
他想要小長明鳥不要哭,卻不會說:“彆哭。”
難過的時候,哭一哭是沒什麼。
可謝長明隻會想要怎麼哄他開心。
也不是全是哄鳥,謝長明說出口的話都會做到。
最後,謝長明用指腹拭去盛流玉眼角落下的一滴眼淚。
他很鄭重地對盛流玉承諾。
“不會忘。”
“記得。”
“等你。”
盛流玉終於偏過頭,願意看著謝長明了。
他不想回小重山,即使那是他的山林,有他曾經最喜歡的不死木。
可是現在,他唯一想要待得隻有謝長明的肩頭。
謝長明要去找鳥,他也可以同去。
天涯海角都隨他一起去。
謝長明卻不要。
盛流玉拽了一下謝長明的袖子,努力露出一個笑來,他問道:“你的禮物呢?”
謝長明坐在他的身邊:“開玩笑的,想騙你早點回去。”
盛流玉:“哦。”
他很小聲的抱怨:“不許騙我了。”
謝長明看著天真的小長明鳥,沒有說話。
小重山那邊的“快來了”,果然來的很快。
大約半個時辰後,仙船便停在了海麵上。
盛流玉不要謝長明送,獨自走上了仙船。
仙船緩緩騰空,盛流玉站在船頭,衣袖翻飛。
謝長明還記得此生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也如此時一般。
碧色衣衫,烏黑長發,清冷矜貴,高不可攀。
那是他們是沒有交集的陌路人。
而現在,小長明鳥是他的鳥。
謝長明看到仙船漸漸遠去,從芥子中拿出一支簪子。
簪子看上去很普通,白玉製成的,上麵雕刻了許多繁複暗紋,卻因為白玉底色而顯現不出來。
謝長明捏著簪柄,釋放了少許靈力。簪子上立刻長出一簇盛放的不死花,白玉雕琢而成,層層疊疊的擁擠著,待完全盛放,花心燃燒,將整支簪子燒成火紅。隨即有花瓣墜落,最後一瓣恰好垂在盛流玉的耳側,隨著微風搖搖晃晃。
雪膚烏發火玉簪,想必十分相稱。
這簪子是用博山照世泥和流玉製成的,兩種昂貴而珍惜的材料,謝長明慢慢雕琢出來的,原本是打算送給盛流玉,以後不用再舉著靈石,可以用這樣輕鬆又體麵的方式聽他說話。
可現在已經沒用了。
所以也不必再送出了。
謝長明收回簪子,抬眼看著仙船遠去的方向。
天高海闊。
他的鳥又遠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