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豌豆
Z市這場新雪罕見地連下了三天,到周五的時候,雪終於停了。
早晨六點過四十七分,天依舊陰著,老舊小區路上行人還很少,路燈蒙蒙亮,街邊零星幾個早餐鋪冒出白騰騰的熱氣。
小區樓道裡聲控燈早就破了,沒有人來修,再加上居民樓背陰,在白天樓道內依舊昏黑,陳春眼神不好,伸腰在門口窗台下摸了半天,才摸到鑰匙開門。
進屋關上門,她照例把早市買來的菜放到桌子上,轉身進廚房打開窗通風,爾後坐回桌前吃早餐。
陳春就算戴了助聽器,依舊聽不到多少聲音,又有個壞習慣,眼睛老是盯著地下,導致她獨自坐在桌子咬著包子吃了十幾分鐘,才看見自己家沙發上有團東西。
她轉臉看去,談玉琢顯然是剛醒,穿著一件淡灰色的厚睡衣,長發鬆鬆地垂在肩頭,表情迷茫而疲憊。
他裹著毯子和陳春對視了幾秒,低下頭揉了揉眼睛,陳春看他嘴唇動了動,但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我在睡覺呢!”談玉琢拉緊身上的毯子,為了能讓陳春聽見,皺著眉頭大聲喊,“天都沒有亮!”
陳春眼珠渾濁,呆滯了幾秒,眼神直發愣,反應過來之後很快地站了起來,打手語問他:“你什麼時候來的?”
談玉琢有點起床氣在身上,他睡眠淺,神經衰弱,一點聲音都能吵醒他,被吵醒之後就要發脾氣。
不過陳春不怕他發脾氣,因為她聽不見,也就不覺得自己的雇主發起脾氣來有什麼可怕的。
“昨天晚上來的,我過來睡覺。”談玉琢眼皮有點腫,他把自己的眼睛揉得很紅,睜不太開,“我剛睡了兩個小時。”
陳春和他道歉,“我沒看見你,你繼續睡,去床上。”
談玉琢哼哼唧唧的,已經睡不過去了,又熬得難受,開始小聲說自己肚子疼。
“你肚子疼因為不吃飯。”陳春直白地打手語,談玉琢垂著眼,看完不大高興,也很直白:“你討厭。”
陳春站起身,茶幾下翻了翻,翻出一個紅色的熱水袋,走到廚房用熱水壺的開水灌滿,回來塞進談玉琢的毯子裡。
“我不要這個,這個太醜了。”談玉琢抗拒,扭著身子,想把熱水袋弄出去,被陳春緊緊掖住了被角。
談玉琢隻能不情不願地抱住了,陳春把剩的油條豆漿放在他手裡,指了指,示意他吃早餐。
談玉琢捏了捏塑料袋,看見塑料袋裡麵一層膩膩的白油,不肯吃,“冷掉了。”
陳春脾氣很好,重新接過早餐,她膝蓋和腰部都受過傷,天氣冷就隱隱酸痛,所以她站不大起身,攢了兩次勁才重新站起來,慢吞吞走到廚房裡。
重新加熱好早餐,怕他燙到,陳春在廚房等了一會,等溫度適宜了,她才端出去。
談玉琢捧著杯子喝了口豆漿,頭沒有那麼暈了,他這幾天都沒怎麼正經吃東西。
陳春看了他半天,打手語說:“你瘦了。”
可談玉琢吃了幾口肉包子就放下了,發現陳春盯著他,他有理有據地解釋,“有股肉腥味,太臭了。”
她不惱,安靜地用一次性筷子把包子裡的肉餡挑出來,連沾到肉汁的麵皮都剔乾淨,自己吃了,再把白乎乎的麵皮遞給談玉琢。
談玉琢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陳春坐在他旁邊,替他把腳下的被子塞嚴實了,然後拿起桌子上的遙控器把電視打開,六台正好在放早間的電視劇。
她記得談玉琢愛看這個電視劇。
談玉琢兩三口吃完了剩下的早晨,懷裡的熱水袋暖融融的,他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裹緊被子縮進了沙發。
陳春看幾眼電視,又轉頭看幾眼昏昏欲睡的談玉琢,心情很好的樣子,打手語說:“中午想吃什麼,我買了排骨。”
談玉琢吸了吸鼻子,有點饞了,認真地思考了幾分鐘,“我想吃豌豆蘿卜排骨湯。”
陳春微微笑,繼續打手語,“你留在這裡,我一直給你做。”
談玉琢睜大了眼睛,咂舌,“你這麼奢靡了,頓頓吃排骨啊?”
“有錢。”陳春手勢乾淨利落,臉上浮現了些許驕傲。
“還有錢呢,都被解雇了。”談玉琢把臉重新埋回毯子裡,毯子雖然是他臨時從櫃子裡拿出來的,但還是有一股新曬過的味道,陳春一直都是勤快的人。
陳春擺了擺手,談玉琢猜測她的意思,不知道她是說“沒關係”還是“情況沒有那麼糟糕”。
小區裡很安靜,即使開著窗,外麵也沒有多少聲響,顯得死氣沉沉的,談玉琢卻很珍惜這樣的安靜,中間熱水袋不熱了,陳春替他重新灌了一次。
下午,屋子裡飄滿了熱湯滾肉的香,陳春把飯菜送到沙發邊來,談玉琢歪在沙發上還不想吃,眼睛一瞬不瞬地停留在電視屏幕上。
電視機明明滅滅的光照在他的臉上,陳春莫名感覺他蒼白了許多。
她把飯用肉湯泡軟了,再一勺一勺送到談玉琢的嘴邊。
讓她鬆一口氣的是,談玉琢沒有多少抗拒就吃了下去,勉強吃掉了一小碗米飯,並且沒有吐出來。
午後,陳春哄他去床上躺,把電視機轉了個方向,讓他在床上也能看見。
談玉琢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上一秒耳邊還是廚房裡的流水和碗筷碰撞的聲音,下一秒就跟被人錘了一悶棍一樣,眼前直接一黑,所有的感官都關閉了。
他做了夢,夢見月南山殯儀館內停放的高大棺材,談玉琢看見滿室掛著喪幡,氣得牙齒顫抖“咯咯”作響。
談玉琢沒有想到,周時真的一分遺產都沒有給他留下。
非但沒有留下,周瀟紅還和他說,周時在外麵欠了債。
“他想證明自己。”周瀟紅坐在他對麵,穿著體麵的昂貴的大衣,“但他實在是太蠢了,親爹白送給他的公司都被他賣了。”
她站起來,微微抬起下巴,態度溫和禮貌,“現在,請離開這裡。”
談玉琢張了張嘴,“靠”了一聲,罵了句臟話,周瀟紅嘴巴真嚴實,葬禮進行了四天,愣是沒讓他知道一點消息,為周時乖乖守了靈堂。
睡夢進行到一半,陳春搖醒了他,談玉琢想可能是他說夢話了,之前他一說夢話,陳春就要叫醒他,她怕他發癔。
談玉琢迷迷糊糊,嘴裡含糊地抗拒,陳春拍了拍他的肩膀,隻是叫他喝口水。
停了的雪又開始下了,窗戶上“撲棱棱”的,是雪粒子撲到玻璃上的聲音。
談玉琢順從地張開嘴,陳春喂他水,他含了會,發覺口腔裡有淡淡的苦味,一下把水吐出來,吐出三片發白的藥片。
“你乾什麼?”他有氣無力地發惱,不知道陳春什麼時候藏起來的藥,“我不吃!”
陳春年輕時候在村裡種田是一把好手,很多男人都沒有她有力氣,她重新數好藥片,伸出一隻手扣住了談玉琢的下巴。
談玉琢躲不開,咳嗽了幾聲,水嗆了好幾口,生氣地大叫,隨手抓起身上的毯子甩到了地上,又把熱水袋一腳蹬下去。
熱水袋“咕咚”一聲砸在陳春腳邊,談玉琢這才發現陳春腿邊貼著一副瘦瘦小小的身軀,小女孩抱著自己媽媽的腿,瑟縮了一下。
陳妙妙和她媽一樣,先天性聾啞,因為乾涉得早,現在能發出一些含糊的音節,她努力地縮緊喉嚨,叫了一聲變調的“哥哥”。
氣血瞬間褪去,談玉琢身上一下冷了,乾愣愣地坐著,眼前直發花,幾乎要看不清陳妙妙的臉。
他不知道自己一覺睡到了晚上,陳妙妙周五放學被接回家已經兩個小時了。
陳春立在一邊靜靜地盯著他,談玉琢垂著頭,出租屋裡沒有暖氣,他冷得直打哆嗦,又不肯自己彎腰撿毯子。
在談玉琢小小聲說“頭暈”的時候,陳春撿起毯子,裹到他身上。
“你發燒了。”陳春打手勢,伸出手貼了會他的額頭,又貼了自己額頭幾秒,來回三遍。
談玉琢沒有反應,過了幾秒,起身去摸自己的外套,動作艱澀地往自己身上套,“我先回去了。”
陳春不讓,手勢打得很快,快要貼到談玉琢的臉上。
談玉琢不看,陳春去拉他的手,一遍遍在他手背上寫字。
她手上都是常年勞作留下的老繭,磨得談玉琢有點疼,最後還被重重戳了兩下。
談玉琢斷斷續續小聲咳嗽,他想叫陳春不要大驚小怪,他應該已經燒了快兩三天了,人也沒有事,還能自己順著街走到小區裡來。
他很樂觀,對自己的身體有盲目的自信,陳春問他:“你到哪裡去?”
“我在附近酒店開了房。”談玉琢坐起身,陳妙妙鬆開手,轉而抱住了他的膝蓋,又叫了他一聲“哥哥”,說他身上熱。
談玉琢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抬起頭,“我睡這你們睡哪,這就一張床。”
陳春很倔強,“你出去,沒人照顧你,你留在這,我照顧你。”
“我多大一個人了,自己活又不會死。”談玉琢拍拍陳妙妙的肩膀,陳妙妙依依不舍地退開幾步,仰著小腦袋看他。
枕頭邊的手機恰好震了一下,談玉琢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在他睡覺的期間,有五個未接電話,都是許庭知打來的。
許庭知剛剛發了一條短信過來:“很久沒見了,有時間出來吃個飯嗎?”
談玉琢笑,想他終於沉不住氣了,把手機屏幕轉給陳春看,“這不是下一個照顧我的人就來了嗎?”
第4章 桌牌
許庭知接完電話,輕哼著歌回到主桌,桌上的牌已經換了一輪了,梁頌年還是坐在主座。
“打了那麼久?”梁頌年抬起頭,鬆鬆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看牌的許庭知,不緊不慢地打趣,“又和家裡那個報備?”
許庭知“嘖”了一聲,伸手從彆人的手裡抽了張牌扔到牌桌上,“你胡說什麼,我從來都不需要報備。”
梁頌年隻一笑,許庭知眼不見為淨,低頭研究了一下牌,忍不住“靠”了一聲,直言不諱:“你這什麼破手氣,站起來。”
他拎住那人的後衣領,轉而自己坐上了牌桌,誌得意滿,肯定地說:“梁頌年,我這局牌要贏。”
許庭知這樣的話嚷嚷過不知道多少回,梁頌年點了下頭,沒有其他多餘的表示。
許庭知壓下四張牌倒扣在桌上,輕輕一笑,唇側露出一點虎牙尖,“我給玉琢打電話了。”
梁頌年沒有抬眼,看上去冷淡而鎮靜,語氣平淡,“是嗎?他不愛接陌生人電話。”
許庭知翻開牌,觀察梁頌年的臉色,“他接了。”
梁頌年放下手裡的牌,和許庭知對視,並沒有出現許庭知預想的驚訝神情。
許庭知聳了下肩,擺出無辜的臉,“車已經派去接他了。”
並且他很樂意讓這類惡人角色交給梁頌年做,“你如果不想他來,可以現在叫司機把他半路送回去。”
“怎麼,讓你英雄救美嗎”梁頌年淡笑,隨意地將自己手上的牌扔到廢牌中間,默認了許庭知的安排,“你贏了。”
許庭知抬了抬下巴,得意地吹了聲口哨。
梁頌年站起身,“玩得有點累了,我出去透口氣。”
許庭知把手裡的牌遞給旁邊的人,跟在梁頌年的後麵。
“現在約玉琢來不好。”梁頌年回頭說,“下雪了,天氣不好,他不樂意來。”
“你是他肚子裡蛔蟲啊,知道他到底樂意不樂意。”許庭知嗆他,“我看他不樂意見你才是真的。”
梁頌年隻笑了一下。
許庭知想起自己前幾天聽來的傳聞,耐不住性子,壓低嗓音:“我聽彆人說,周時葬禮一結束,玉琢就離開了他們家。”
“他們家隻剩下一副殼子,早點離開是好事。”梁頌年回答。
“要是真是他自己主動離開的就好了。”許庭知撇了一下嘴,不太讚成,神神秘秘地問,“你知道周時怎麼死的嗎?”
梁頌年轉過身來,示意他繼續說。
“暴雨天,他在山路上飆車,留了個全屍,旁邊秘書比較倒黴,直接碎成塊了,人家父母到公司鬨了好幾次,才知道自己兒子在外麵當男小三。”
停頓了幾秒,許庭知輕聲繼續說:“周時一分錢都沒給他留。”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梁頌年沒有關心,沒有憐憫,客觀地評價。
“搞不懂。”許庭知搖了搖頭,略微思考了幾秒,爾後微仰著頭笑說,“玉琢那麼好看,如果他當我老婆,我願意什麼都留給他。”
梁頌年看了他一眼,目光平而直。
許庭知轉頭看他,微微睜大眼睛,“乾嘛?”
“不要說胡話。”梁頌年淡淡道。
許庭知覺得他莫名其妙,歪了下頭,“搞什麼,我又沒說什麼,看著那張臉,你沒這樣想過嗎?”
“算了,我知道你肯定沒想過。”許庭知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梁頌年目光平平地前視窗外漆黑的雪夜,既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似乎是默認了。
過了大概半小時左右,談玉琢裹著一身風雪推開門,廳內坐了十幾個人,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麵孔。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許庭知的身上,不算熱切,爾後落到旁邊梁頌年的身上,同樣的平和無波瀾。
經理引他到許庭知旁邊的座位上,許庭知發現他沒什麼精神,臉色蒼白得有點不正常,忍不住關切地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談玉琢抬眼,看著許庭知,他腦子轉得緩慢,隔了幾秒才反問:“什麼?”
許庭知笑笑,沒有繼續詢問,轉移了話題,“你來得正好,我們剛開始喝酒。”
談玉琢在他們並排的位置坐下,許庭知倒了杯酒給他,問他:“會喝嗎?”
談玉琢點點頭,梁頌年轉頭看他,“什麼時候學會的?”
“談先生的酒量很好。”桌上有認識他的人適時搭腔,雖然談論的人是談玉琢,但對方隻看著梁頌年,“之前和周時吃飯,頭三杯酒都是談先生喝的。”
談玉琢低頭抿了一口酒,看上去沒有多少興趣,他淡漠的臉蛋漂亮得刻薄,說話也刻薄,“我不記得你。”
許庭知笑出聲,“彆人都不記得你,湊什麼熱鬨,自己先罰一杯。”
那人訕訕地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仰頭喝了一杯。
飯桌上陷入了短暫的安靜,談玉琢隻感覺有點餓,心思都在自己麵前的菜肴上,但他又挑得很,相同的菜式在他麵前重複了三遍,他才夾了片紅酒梨。
看見他動筷吃了,其他人才陸陸續續地重新聊起來,幾杯酒下肚,許庭知思緒有點飄,湊過來和他說話,談玉琢舔了舔自己的上嘴唇,他知道許庭知在看。
許庭知的情緒比以往高漲,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來者不拒,到後麵,他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頭開始暈起來。
朦朧的視線裡,坐在他身旁的談玉琢的臉頰變得越發如珠如玉,他想著吃得差不多了,便輕聲問談玉琢:“會玩牌嗎?”
“我不玩你們的牌。”談玉琢搖頭,“你們一張牌就玩幾萬塊。”
“全算我的。”許庭知興致盎然,絕不會在這時候放過機會,想站起身,攢了兩次力氣,發現自己站不太起來。
談玉琢靠近他,告訴他:“你有點醉了。”
許庭知皮膚白,酒氣很容易上臉,臉頰兩側微紅,雙眼發直遲鈍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談玉琢。
下一秒,許庭知肩背往下一壓,撞到桌麵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整個人不由得愣住,疑惑地回頭。
梁頌年站在他身後,垂下看他的眼睛裡沒有任何的情緒,語氣平靜:“不要動了,我找人送你回去。”
“什麼?!”許庭知神經被酒精麻痹,沒有搞清楚狀況,使勁向梁頌年擠眼睛,“怎麼了,我沒事。”
談玉琢不繼續吃了,他看著梁頌年撥了個電話,簡單地在手機裡說了幾句,原本還在輕微掙紮的許庭知跟死了一樣安靜趴在桌子上。
沒超過十分鐘,包廂的門再次被推開,來的人一句話都沒有說,沉默地徑直走過來,彎下身子頭一低,把軟綿綿的許庭知直接扛了起來。
那人身量極高,五官立體,隻是左臉上有一道長疤,看上去很凶。
“今晚謝謝,我先帶他回去了。”他和梁頌年說話,談玉琢微微偏頭看,被他盯了一眼。
“看什麼?”梁頌年擋住他的視線,“你自己看好許庭知。”
談玉琢雙手握住酒杯,很快地轉回頭,臉色白了幾度,好久沒有緩過來。
他喝了口酒,手不太穩,酒液順著他的嘴角滑落,他低下頭,不知道怎麼想的,用食指節擦了幾下,爾後把指節含進嘴裡,把酒液舔乾淨了。
之後的事情,談玉琢記不太清楚,他吃不下一點東西,便一直喝酒,有個人在他對麵站了起來,舉著酒杯,嘴巴一張一合。
“今天結束的最後一杯酒你來喝吧,”他說,“你今天來晚了。”
談玉琢不想喝,即使他已經喝了很多酒了,多這一杯不多少這一杯不少。
“抱歉,我喝不下了。”談玉琢臉上沒有多少笑意,麵容冷淡,客氣地拒絕。
梁頌年坐在他旁邊,沒有出聲的意思。
談玉琢看著梁頌年那張冷然的,平靜的臉,可能是酒精的催動,一些惡劣的心思如藤蔓一般纏繞上來。
他伸出腳,在桌子的遮掩下,腳尖點到了梁頌年的小腿。
梁頌年巋然不動。
“你不喝,就是不給我們麵子。”對麵的人說完,其餘人默契笑起來。
宴桌上,談玉琢陪笑,得體地拒絕:“不是我不願意喝,是真的胃不行了,下次吧,下次我自罰三杯。”
宴桌下,鞋尖頂開褲腳,一下一下狎昵地貼著小腿蹭動。
“可以了,不要得寸進尺。”梁頌年開口,“今天就到這裡結束。”
談玉琢愣了愣,坐在原位置上沒有動,梁頌年起身握住他的手臂,低身傾向他耳邊,“我送你回去。”
談玉琢猶豫了幾秒,他不看梁頌年,垂著眼睛站起身,走出來的時候腳步不穩踉蹌了幾下,梁頌年扶穩他,“小心點。”
談玉琢不知道他是否意有所指,臉上一陣一陣熱,疑心自己真的喝醉酒了。
他走不穩,梁頌年把外套搭在臂彎上,自然地攬住他的腰,談玉琢想掰開他的手,卻意識到這樣會和他有觸碰,手又慢慢垂下了,隻抓住了他的袖子。
外麵的空氣很冷,談玉琢身上卻熱得厲害,幾乎到了滾燙的程度,梁頌年推他上車,談玉琢落到車座上,輕聲哼了一聲,手臂抬起遮住自己的眼睛,膝蓋曲起,脖頸向側邊拉出一道白韌的線條。
他的脖子也粉,梁頌年覺得他狀態不太正常,輕輕拍了拍他的脖頸側,“你現在住哪?”
談玉琢緊閉嘴,一個字也不肯說。
梁頌年拉下他的手臂,談玉琢不知道他要乾什麼,躺著和他對視,眼睛裡燒出一片水光。
許久,他沙啞著嗓子說:“梁頌年,我想睡覺。”
第5章 狗尾巴草
但梁頌年不為所動,他表現出了無法商量的強硬,“先告訴我,再睡。”
從他身上投下的陰影居高臨下地籠罩在談玉琢身上,談玉琢緩慢眨了兩下眼睛,不看梁頌年了,轉頭看前麵的車座椅背,顯露出一點醉態,含糊地:“我不記得……”
梁頌年沒有說話,談玉琢依舊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如有實質一般,他不得不放輕了自己的呼吸,嘗試想一些話彌補自己拙劣的謊言。
他聽見梁頌年在自己上麵說:“司機可以送你回去。”
幾乎已經是明確的拒絕,車內的飾燈昏暗,談玉琢看不清也就沒有感覺多難堪,反而輕鬆些,鬆鬆地吐了一口氣,“不用,有人會來接我。”
他現在唯一想聯係的人是陳春,可是陳春隻有一輛小電瓶車,工作時間已達五年,前端時間車頭後視鏡還碎了一個。
天氣冷了之後,每次她來接談玉琢,都要先給他圍上一塊花色老土的厚實圍巾。
談玉琢想到那條圍巾的樣子,就有點想笑,但在梁頌年麵前沒有笑出來。
“誰來接你?”梁頌年又問。
接二連三的,談玉琢感覺自己麵上有點掛不住,乾脆不說話了,沉默地計算著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打到一輛車。
梁頌年的手指在他臉上,有點涼,談玉琢動了一下,後知後覺是自己現在太燙了。
“怎麼辦啊,玉琢,”他嗓音低低地說,“你生病了沒有人來接你。”
談玉琢模糊地從他的語氣中聽出幾分似是而非的疼惜,又感覺冷漠。
他想不通,梁頌年為什麼是那麼矛盾的一個人。
過了一小會,談玉琢聽到了車門關閉的聲音,外麵風雪的呼嘯聲一瞬間銷聲匿跡,車內瞬間變得安靜。
梁頌年打開駕駛座的門,一邊單手係好安全帶,一邊發動了汽車。
談玉琢不知道梁頌年會把自己送到哪裡,但總歸不會太差,他的神經開始鬆懈下來,在輕微的顛簸中,意識緩慢地下沉。
車在路上平穩地開著,車窗外冰天雪地,車內卻很溫暖,空調的溫度讓木質熏香變得更加明顯。
梁頌年在前麵叫他的名字,談玉琢睜開眼,在座椅之間的縫隙中看梁頌年,從他的臉看到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
“許庭知有男朋友,你不要再做錯誤的選擇。”他平和地說,不算嚴厲,但也不算多關心。
談玉琢不覺得自己做過什麼錯誤的選擇,媽媽昨天打了電話給他,z市的冬天對她來說還是太冷了,所以談玉琢送她去南方休養。
談玉琢今年二十六,已經不算小了,媽媽依舊叫他“寶寶”。
她說寶寶,我織了件毛衣寄給你,注意保暖。
周時給了他很多錢,沒有這些錢,他今年冬天就不會收到媽媽從南方寄過來的毛衣。
就算當年他繼續跟著梁頌年,也不會有什麼改變,隻是周時實在不該拿遺產騙他,他本來打算今年也到南邊去。
談玉琢緩慢地翻過身,額頭輕輕靠在皮質座椅上,沒有發出多少聲響。
他閉上眼睛想了一些東西,有點害怕自己做噩夢,但還是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他夢見高二9月13號的中午,暑氣正盛。
到醫務室需要穿過一整個操場,一個暑假都沒有被打理過的草場長滿了狗尾巴草,毛穗在熾盛的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金色的光。
談玉琢帶上醫務室的門,躺在單床上,大概過了十分鐘,他聽見了敲門聲。
他從床上坐起來,把藍色的隔簾拉開一些,敲門聲停了幾秒,爾後鎖栓響了幾聲,門被人推開。
梁頌年從門外走進來,稀鬆平常地和他對視了一眼,談玉琢把頭縮回去,默不作聲把隔簾拉上。
醫務室的地基比操場高,有一道上來的階梯,階梯旁種了兩排香樟樹,窗外其中兩棵特彆大,枝繁葉茂地遮蓋了大半視線。
光線充足的午後,談玉琢透過隔簾,能看見梁頌年輪廓模糊的身影在晃動的樹影中移動,他懷疑在外麵的梁頌年同樣能看見他,所以待著一動不動。
身影先是在桌子前低頭站了一會,然後走到櫃子邊,停頓了片刻。
“你知道碘伏在哪裡嗎?”他問。
隔簾裡很安靜,仿佛裡麵沒有人一般,梁頌年回頭多看了幾眼,隔簾正好輕飄飄一蕩,談玉琢從裡麵探出腦袋。
他的臉色和唇色蒼白,額上貼著一塊藍色的冰貼,伸手指了最底下的櫃子:“在那裡麵。”
梁頌年視線在他校服胸前代表高二年級的紫荊花校徽上停留了幾秒,點了點頭:“謝謝。”
他背對著談玉琢蹲下身,拉開櫃子,從最裡麵的醫療箱裡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碘伏。
“你拿碘伏去做什麼?”談玉琢在身後問。
梁頌年扭頭看他,發現他沒有拉上簾子,坐在原處,剛剛應該一直在看他,但是梁頌年看過來,他就移開了視線。
醫務室裡一瞬間安靜了下去,梁頌年看了他片刻,直起身,隨手將碘伏放到桌子上,手撐在桌子邊沿,問“怎麼了?”
談玉琢抬起頭,短暫地看了他一眼,垂著眼,眼皮一直在微微顫,誠實地回答:“你們上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
梁頌年看他時間格外長,很輕地笑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我課表的?”
談玉琢發愣,他剛剛說話完全沒有經過大腦認真思考,想到什麼就說了什麼,完全沒有思考過從自己嘴裡透露出了什麼信息。
“我在你隔壁班。”談玉琢猶豫地說,很艱澀,但吐字清晰,梁頌年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在他胸前的校徽又看了幾眼,沒有說什麼。
談玉琢不太自然地抬起眼,隻一瞬就彆開了眼,隔了幾分鐘,再次抬起臉,看著梁頌年。
談玉琢一向很不耐Z市夏季濕熱的水汽,他之後一直把這件事怪罪於那日的天氣。
“梁頌年。”談玉琢很小聲地叫他,梁頌年對於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沒有驚訝,隻“嗯”了一聲當回應。
“……我好像喜歡你。”
談玉琢隻能看見梁頌年的側臉,很冷淡,嘴角微微垂著,看上去沒什麼情緒。
梁頌年耐心等了一會,發現談玉琢話已經說完後,幾乎沒有什麼波瀾,隨意地點了下頭,“嗯,我知道了。”
談玉琢想自己應該是被拒絕了,不太知道現在應該擺出什麼表情,隻能調整了幾次額頭上冰貼的位置,也沒有調整明白,最後說了一聲“那我先走了”,渾渾噩噩地離開了醫務室。
他像來時一樣,從香樟垂落的葉片下走過,穿過一整個炙熱的空蕩的操場。
過了很多很多年,他仍舊記得學校醫務室裡消毒水的味道,還有自己喉嚨深處藿香正氣水嗆人的酒精味道。
談玉琢睡得並不安穩,夢到這裡,就開始不停地嗆咳,斷斷續續的,類似於極低的抽泣聲。
梁頌年停下車,繞到後麵打開車門,探身進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談玉琢完全沒有反應,被夢魘癔住了,梁頌年碰他,反而讓他不受控製地蜷縮得更緊。
“玉琢。”梁頌年低聲叫他,摸到他的臉上,因為咳嗽,他眼角那塊皮膚濕乎乎的,特彆熱。
梁頌年想把他抱起來,談玉琢不太配合,無意識地往裡麵縮。
他的嘴唇和臉頰兩側都泛著不正常的紅,連眼皮都紅了,頭軟綿綿地從他肩膀處仰下。
“到家了。”梁頌年托住他的後脖頸,輕聲哄他,也不管他聽不聽得到,另一隻手扣著他的腰,直接將人抱了起來。
到了房間,他把人放到床上,打了個電話給私人醫生。
在等待的時間裡,梁頌年站在床邊,垂下手碰了碰談玉琢的下巴,談玉琢閉著眼咳嗽了兩聲,梁頌年手往下移,解開了他襯衣的扣子。
談玉琢渾身沒有力氣,所以當他感覺到有人在扯他衣服時候,他也隻能低低地哼了兩聲,手摸到自己領口處,什麼都沒有抓到。
他緊緊地皺起眉頭,很快又感覺下身一涼。
他被扒得全身隻剩下一條內褲,談玉琢費力睜開眼看了一眼,很快又閉上了,虛弱地小聲抗議。
“好冷呀,”他呢喃,“……我冷,梁頌年,我冷。”
談玉琢身上膩著一層汗,四肢關節都透粉。
梁頌年半抱起他,用泡了溫水的毛巾摁住他的膝蓋,“冷就靠我身上。”
談玉琢不甚清明,隻感覺可能要發生什麼,於是便幾分真幾分假,意思性地兩聲,很聽話地靠在梁頌年身上,任由那股冷調的木質香慢慢地浸染自己。
“我身上好熱。”談玉琢瞳孔聚不上焦,有點不在狀況裡,顯得很呆,手摸到自己的小腹上,啞著嗓子小聲,“梁頌年,我這裡熱。”
溫毛巾貼在談玉琢的脖頸上,他舒服得喟歎了聲,梁頌年無言看了他片刻。
談玉琢也看他,他感覺梁頌年是在默認,便直起些身子,用自己的嘴唇一點一點觸碰梁頌年的鼻梁和臉頰,還有下巴。
他的嘴唇同樣很熱,親了一會,就有了血色。
隻是親了許久,梁頌年沒有什麼反應,談玉琢就想去親他的嘴唇,但被擋了一下。
“到這裡就可以了。”梁頌年說。
談玉琢瞬間焦慮起來,他不明白梁頌年的意思,梁頌年離開,他就保持著原姿勢,垂著頭跪坐在床邊。
梁頌年很快就回來了,手上拿著套乾淨的厚睡衣,順便把空調溫度調高,替他套上了睡衣。
談玉琢懷疑,便直接問了:“你是不是對我沒意思?”
梁頌年跪在床邊的地毯上,談玉琢一隻腳蹬在他的膝蓋上,另一隻腳踝被他捏在手裡,聞言抬起了頭。
談玉琢燒得頭暈眼花,直想乾嘔,看不清梁頌年的眼神,看上去更加呆了。
梁頌年給他的腳套上厚絨襪子,“抬腳,另一隻。”
談玉琢把另一隻沒穿襪子的腳放進他手裡。
穿戴好後,談玉琢躺進柔軟的被窩裡,梁頌年站起身,淡淡地笑:“玉琢,你總是喜歡問一些蠢問題。”
談玉琢頭痛得要命,把自己的下巴埋進被子裡,隻露出一對眼睛,眉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但他慣來又不會反駁梁頌年的。
“很可愛,但是下次不要再問了。”梁頌年對他說。
良久,談玉琢緩慢地“哦”了一聲。
第6章 第6章
談玉琢費力地睜開眼,被窗外朦朧的陽光刺得皺緊眉頭。
宿醉加上發燒的感覺並不好受,他慢吞吞地思考,第一反應就是要發脾氣,為沒有關緊打擾到他睡覺的窗簾。
“醒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談玉琢才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遲鈍地循著聲音看去。
梁頌年逆著光背靠坐在飄窗上,在他的身後,是風雪初霽的晴天,高大連綿的山脈隱在雲煙之中,連片的鬆柏積雪,在陽光下呈現出霧靄一般的藍色。
談玉琢感覺自己體溫還是有點高,懷疑自己還在低燒,他低低“嗯”了一聲,發現自己嗓子沙啞得厲害。
眼睛被光刺得有點睜不開,談玉琢揉了揉眼睛,還是無法適應,梁頌年把窗簾重新關上,打開了床頭燈。
“你睡了很久,現在是下午兩點。”梁頌年身上帶著一股淡而溫和的香,談玉琢遲鈍地“啊”了一聲,他很早之前就對時間沒有什麼概念了,沒有想到自己睡了那麼久。
可他還是很困,有些不清醒。
梁頌年安靜地和他對視片刻,輕聲說:“玉琢,過來。”
談玉琢掀開被子,坐到床邊時候才發覺自己身體殘留著生病過後的酸痛,腿也綿軟,他有點暈乎乎的,不知道是怎麼走到梁頌年身前的。
他站在梁頌年分開的兩腿間,帶著一絲絲鼻音,叫了一聲:“頌年。”
談玉琢感覺自己剛才叫得怪惡心的,在周時葬禮上他還叫他“梁先生”,轉眼不過幾天,他就黏糊糊地捏著嗓子叫人“頌年”。
之前,談玉琢就覺得梁頌年的父母會取名字,“頌年”兩個字不論滾過誰的唇舌,都像情人口中綿綿的絮語。
梁頌年動了動,膝蓋點到他的大腿外側,談玉琢像是得到了什麼許可,慢慢地向著梁頌年靠近。
梁頌年起先沒有動作,身子微微後仰,默許談玉琢的行為,在談玉琢遲疑地停下的時候,握住了談玉琢的腰,單手嫻熟地抱住了他。
梁頌年用手蓋住他的額頭,“還有點熱。”
談玉琢舔了舔嘴唇,他緊張時候總會下意識這樣做,許多年了,怎麼也改不過來。
“頌年,”他說,“……之前,是我的錯……”
談玉琢說不下去,哽咽在喉嚨裡,臉部細微地抽皺了一下,幾乎快要控製不能。
梁頌年在他麵前笑了一聲,“過去的事情,不用再提。”
似乎是真的不在意,也可能確實對他不太上心,他們之間諱莫如深的幾年就這樣輕飄飄被掀了過去。
談玉琢聞言,什麼想法也沒有,緩慢地抬眼看向窗外,不繼續說了。
“雪停了。”梁頌年見他適應了些,重新把窗簾拉開一條縫隙,幾隻黑白色的鳥撲棱著翅膀從窗前飛過,他笑了笑,“它們很親人,你可以去向管家要點穀子,放手心上,它們會來吃。”
談玉琢興趣缺缺,梁頌年話說到一半,他的思緒就無端斷裂開來,短暫地空白了幾秒,回過神時候,梁頌年話已經說完了,平靜地注視著他。
談玉琢想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但是想不出來,於是又想低下頭去揉自己的眼睛,梁頌年伸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不要太頻繁揉眼睛。”
談玉琢看上去不是很舒服,眼睛裡有紅血絲,自己把眼尾揉得很紅,有氣無力地說:“我還想睡覺。”
“你睡了太久,先吃點東西,等醫生打完針,你再睡一會。”梁頌年讓他坐自己腿上。
談玉琢聽完,看上去憂愁了幾分,倦倦地眨了下眼睛,梁頌年看了他一會,忍不住輕笑:“是不想吃飯還是不想打針?”
談玉琢不太喜歡他這樣的說話方式,有點像在哄小孩。但是談玉琢早就不是小孩了,他剛成年就和梁頌年上床,那時候梁頌年卻不知道拿他當孩子看。
“沒有。”談玉琢沒睡醒,說話慢吞吞的,像是在字斟句酌,又讓人感覺有點隨意。
他思考了會,似乎想認真地說些什麼,最後隻是卸了口氣,“你彆開我玩笑了。”
梁頌年也沒有說什麼,隻笑了聲,看上去心情並不壞,談玉琢於是能和他多說幾句輕鬆的沒有什麼意義的話,然後一起下樓。
吃完午飯,談玉琢先上樓洗了熱水澡。
他起初沒有在意,洗到中途隨著熱蒸氣充滿了浴室,感覺自己頭越來越暈,胡亂拍關水龍頭,扶著牆緩了緩。
他站不住,隻能靠在洗手台邊,在巨大的水流聲掩蓋下,把自己剛吃下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等反胃感消失,他用冷水慢吞吞地洗乾淨自己的下巴,濕著身子坐在浴室的地板上。
他已經不頭暈了,隻是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要做什麼,直到自己身上有點冷了,才重新打開花灑。
簡單衝洗完,談玉琢換了套新的睡衣,直接濕著腳走出浴室,隨手找了條毯子抱在懷裡,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找了部最近上映的電影看。
隔了十二分鐘,梁頌年帶醫生上樓,沙發前的木地板上還留著幾串水漬腳印,談玉琢側著身子睡熟了,黑色的毯子蓋在他身上,勾勒出薄薄的身體線條。
電影聲音開得很大,變換的光影照在蒼白病弱的臉頰上,也沒有吵醒他。
他安靜地閉著眼睛,胸膛輕微地起伏,左手壓住毯子,睡衣的袖子上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青紫色的筋脈在上麵蔓延。
梁頌年看了一眼他空蕩蕩的無名指,垂下手,觸碰了一瞬移開了。
醫生捏著他手腕紮進針的時候,談玉琢眼皮抽動了一下,微微睜開了些。
他又開始發燒,臉頰泛起濕乎乎的紅潮,目光渙散著,不安地顫動。
有一雙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臉頰側,好像有人在說話,但他聽不清,習慣性地並起腿,眼珠上翻了幾寸,模糊地囈語。
一段很長的時間裡,談玉琢也記不清具體的日子,他打了很多針,大多數都是營養液,也是那時候開始,他不太熱衷於食物了。
其餘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藥物,談玉琢叫不上名,也不太關心,偶爾陳春會偷偷幫他拔針,把藥水倒掉,佯裝出已經掛完的樣子。
有時候能騙過周時,有時候不會。
但不管打不打針,他都很難受,現在也是。
他下意識縮了縮手,透明的針軟管裡倒流一截鮮紅的血,醫生壓住針頭退出來幾寸,皺起眉頭,“他血管太細了。”
談玉琢一直不配合地亂動,針頭在血管裡轉了兩圈,也沒有紮好。
梁頌年俯身摁住他的手腕,輕聲叫他:“玉琢。”
談玉琢的眼皮抽動了一下,沒有反應,梁頌年揉他冰涼的手指,過了幾分鐘,他才漸漸適應,安靜了下去。
醫生站起身調藥水的流速,出於職業多問了一句:“病人是不是從小身體就不太好?”
“嗯。”梁頌年回答,“經常生病。”
“之前帶過我的主任,父親是很有名的中醫教授,如果請得出他爺爺就更好,自小體弱最好從根上開始養身子。”醫生在自己包裡翻了翻,翻出自己的手機,“我把聯係方式給您。”
梁頌年把談玉琢的手塞回被子裡,溫和地笑了笑,“謝謝。”
談玉琢第二次睜開眼,外麵天色已經黑了,屋內隻開了一盞小夜燈。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抱回了床上,梁頌年半靠在床頭躺在他的身邊,筆記本屏幕的冷光照在他平靜的側臉上。
談玉琢麵向梁頌年蜷著,他沒有動,梁頌年也沒有低頭看,卻摸了摸他的下巴,“感覺好些了嗎?”
他合上筆記本,小夜燈昏黃曖昧的光線反而讓他看上去更容易親近些,談玉琢看了看自己殘留著針孔的手背,心情不是很好。
他有點沮喪,點了點頭。
梁頌年垂眼看他,靜了片刻,摸到他的手腕,從他手心下,捏了捏他的無名指,問:“戒指呢?”
談玉琢的手涼,被揉捏著,血液順暢些,才有了些溫度,他不撒謊,直接地回答:“我賣掉了。”
說到這個,談玉琢就有點得意,當初買戒指的時候,周時想在戒指內圈刻字,他沒答應,因此轉手賣的時候,戒指多賣了二十萬。
說完,談玉琢慢慢眨了幾下眼睛,試探問:“會不會不太好?”
“不會。”梁頌年笑,“我新買個給你。”
談玉琢看看梁頌年,心裡緊著的弦終於鬆了,顯出一些任性但不至於讓人討厭的乖張,“我要比之前更貴的,太便宜的我不要。”
梁頌年是話不會說很滿的那一類人,談玉琢時常要揣摩他的意思。
高中,談玉琢被梁頌年拒絕後,神思不屬地過了兩星期,期間沒有再去過醫務室,甚至連操場都很少去。
十月天氣轉涼,學校半夜下了一場涼雨,談玉琢蓋了兩條被子還是感冒了。
上午第二節物理課,他趴在桌上不停咳嗽和吸鼻子,班主任下課之後把他叫到辦公室開了假條。
他拿著假條,先回宿舍在櫃子裡找到自己秋冬的校服厚外套穿上。
走出宿舍天上下了細雨,他沒打傘,人很焉巴,眼睛裡不斷燒出生理鹽水,他隻能不停地用袖子抹自己的眼角,布料把他眼角的皮膚磨得刺痛,就這樣一路走到醫務室。
他推開門,卻看見了自己認為不應該看見的人。
梁頌年坐在醫務室的椅子上,衣服是乾燥的,連發型都沒有亂,乾淨又清爽,和淩亂的、瘦弱的談玉琢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他抬起眼,長長地看了一眼,“你好久沒來了。”
談玉琢站在原地,眼角的淚水滑稽地不停流,因為太過震驚而宕機了,甕聲甕氣地“啊?”了一聲。
梁頌年有點無奈,用一種很容易讓談玉琢誤會的溫柔的語氣說:“我一直在等你。”
談玉琢才知道自己沒有被完全拒絕,梁頌年就是很奇怪的人,小時候是奇怪的小孩,長大了是奇怪的大人。
在幾個小時前,梁頌年一直沒有發出確定的訊號,他還在擔心自己病好了,梁頌年同情心告罄,會不會直接送他回去。
現在他說要送自己戒指,那應該是決定要繼續包養他的意思。
梁頌年手指關節蹭了蹭他的臉頰,“隨便你挑。”
談玉琢忍不住笑了,撐起身子靠過來貼了一下梁頌年的嘴唇,他身上熱,梁頌年扶住他的腰身,沒有推開也沒有迎合,保持著妥帖的讓人找不出錯處的距離。
談玉琢本來隻是單純地貼了一會他的唇角,片刻後覆住了他的唇。
睡衣層層堆疊在梁頌年的小臂上,他身上有一股蓬勃的侵襲性強烈的熱氣,和談玉琢病出來的熱完全不同。
談玉琢抬起手,放在梁頌年的脖頸側,閉上眼睛,慢慢舔舐,直到把對方的嘴唇舔得很濕,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梁頌年沒有拒絕他。
吻了很久,梁頌年放開些他,談玉琢很不合時宜地嗆咳兩聲,他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是很差勁的,悶著聲貼上去,胡亂地貼著梁頌年的嘴唇親。
他一邊親,一邊手往下伸,梁頌年伸出手指輕輕點開他,克製地說:“玉琢,等下,我有事情要和你說。”
談玉琢看著他,一下一下吻他的臉頰,聲音含糊不清:“怎麼了?”
嚴肅的冷漠的臉上,他的嘴唇被談玉琢親得很紅,眼睛卻是清明的。
他聲音很清楚,不存在聽錯的可能,他說:“玉琢,我有性功能障礙。”
談玉琢沒有在意,跪坐在梁頌年的腰身上,輕輕笑:“沒關係,一定是因為現在我還穿著衣服。”
他悉悉索索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了,隻剩下一雙白色的襪子,又湊過去親梁頌年的嘴唇,貼在他耳邊輕聲說:“我現在還發燒呢,裡麵熱熱的,會很舒服的。”
談玉琢身子白得發光,抱在懷裡又軟又熱,但是梁頌年連呼吸都沒有亂一拍,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談玉琢往下摸,摸到綿軟的一團,一點反應沒有。
他愣了一瞬,依舊樂觀,並且很寬容,慢慢往下移,“沒事,我親親它就好了。”
梁頌年看了一眼他爛紅的嘴唇,摁住他的肩膀,聲音低啞:“可以了,不要鬨。”
談玉琢嘴唇溫熱,吻他小腹上肌肉起伏的溝壑,牙齒咬住皮帶扣,發出輕輕的磕碰聲,眼眸濕潤向上看著他,纖長鴉黑的睫毛輕輕扇動。
梁頌年推他,談玉琢焦急地搖頭,拚命往裡吞,喉嚨上下艱難地滑動,發出吞咽的水聲,聲音悶在口舌裡,含糊地說不要不要。
梁頌年妥協了,仰頭閉上眼睛沒有看他,手指輕輕伸進他的發間。
談玉琢把自己臉憋紅了,腮邊鼓出一塊,含在嘴裡的一團東西還是軟綿綿的,他猶豫地吐出來,連咽了兩口口水。
“……沒關係,你是今天太累了吧……”他看著梁頌年的臉安慰。
梁頌年沉默。
“……”
談玉琢說不出什麼了,一起沉默了下去。
過了許久,談玉琢從他身上翻下去,乾愣地平躺在床上幾秒,什麼想法都有。
混亂地思考了幾分鐘,開始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套衣服,最後翻過身往床邊沿挪。
他穿好衣服站起來,沒敢看梁頌年的眼睛,真誠地說:“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我們下次再聯係吧!”
第7章 早餐
梁頌年叫住他:“你要回去嗎?”
談玉琢不知道怎麼回答,猶豫地抬起眼,輕輕“嗯”了一聲。
梁頌年從床上坐起來,衣服整齊,麵龐沉靜,仿佛剛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現在已經十一點了。”他說,“你下不去山。”
談玉琢的睡袍太長,拖到了腳背上,他抓了抓自己膝蓋上的布料往上提,既不說話也不動作,站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什麼。
梁頌年伸出手,叫他躺回來。
談玉琢頓了頓,還是沒有動作,扭捏了會,皺著臉說:“不行,我太難受了,疼。”
梁頌年看他,談玉琢背上登時冒出了細密的汗,他想叫梁頌年不要再看了。
他就是一個很容易淪陷於庸俗的人,稍微花上一點錢,誰都可以欣賞他的醜態,不論看多少遍,都不會感覺新鮮的。
“很難受嗎?”梁頌年問,像是在問一個很平常的問題。
“……你彆問了。”談玉琢放棄,閉上眼睛。
梁頌年把燈調得更暗了些,似乎是想給談玉琢留一點體麵,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部線條顯得愈發完美,像某種沒有缺點,不會被世俗情欲困擾的造物。
梁頌年靠過來些,用一種輕柔但不容抗拒的力度握住了他的手腕,“抱歉,我應該提前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