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08章(2 / 2)

嚴紹庭瞥了眼,目光一黯:“姑娘從未啟封麼?”

“不敢。”

他笑了:“那是一套東吳書林出的仲景先生的《金匱要略》,這一版就印了數十本,某托好友從吳會寄來,雖是難得,但某料姑娘若是看了定會歡喜。姑娘不必退還,你我雖往後再無牽係,便當做是一知音對姑娘之期許。”

清稚與嚴紹庭俱已離去時,牧生仍拽了饒兒衣袖,令她關門的手停在原處,目帶悵然:“你家……姑娘當真不會再與二爺來往了?”

饒兒收了手,斜他一眼:“連你家主子都這般說了,你還不舍做甚?”

“我隻是怕……日後再尋不到你家姑娘這般好的主母,若是來了個脾氣火爆的,還不知怎麼磋磨下人。”

“誰讓你家主子不知珍惜,你們自食惡果,怨得了誰。”饒兒輕巧拋下一句,隨即轉身閉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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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

清稚以為這番私會男子神不知鬼不覺,不料身前一聲大喝,駭得腿肚子一顫,雙足如長在土裡一般不敢再動。

她懊惱地垂首,偷眼一覷,果見本應該在撰寫青詞的徐階瞪她,一旁的外祖母張氏滿麵愁容,手指拽過他衣擺小聲勸:“老爺何苦為難一個孩子,還是……”

徐階指著遠處:“去去,老夫教育小輩你管不著,平日裡都是你縱著這丫頭,看她野成甚麼樣了?”

“天可憐見,這孩子連你的話也不聽,哪裡聽我的……你知道她母親教養不了這孩子,我平日也是心疼,若不是她娘親,我也不管了!”

“你走罷,我又不會打她。”

“你方才見誰去了?”徐階揮手趕走老妻,轉頭厲聲喝問。

清稚情不自禁一哆嗦,再如何鎮定的人,見了外祖父還是如同老鼠見了貓一樣,骨子裡自帶的敬畏。

“外孫……同嚴二郎提了退婚。”她知此事外祖父必須心中有數,不如就此坦誠,絞著手咬唇吐出幾個字。

她以為腦袋總得挨兩個瓜子,都做好了抱頭的準備,不料半日未聞一語,也不見掌風襲來,四周安靜得落針可聞。

詫異抬首,卻見徐階仍於原地佇立,眉頭緊鎖,似是心事重重。

“……外公?”不知為何,看他須發皆已花白,常聽人茶餘飯後談其年輕時容貌甚美,沒少惹人豔羨,如今卻已成了身形佝僂的老頭兒,心內無端覆上許多傷感。

“你是如何令得他退婚的?”

果然,這是外祖父最在意的問題。

事到如今,顧清稚隻得硬著頭皮回答,語氣有些微弱,自是因為底氣不足:“外孫女早有此主意,便想著法子要他主動提退婚之事,找幾個小廝跟蹤他幾天,不出所料逮著了他的錯處——他養了個女娘做外室,就藏在宣北坊的宅子裡,還有了身孕。可巧那姑娘聽說嚴二郎他爹行事乖張跋扈,生怕她被殺人滅口,找上我門來求我給條生路,我順水推舟指了鄭王妃給她,跟她說那日這個有名的善人鄭王妃會來,她見了這姑娘肚子總該會憐憫,這便是前因後果了。”

“那你為何又要退婚?”

一陣冷汗。

清稚暗想他還是問到了關鍵處,總不好說她能預知未來,無奈下,沉吟再三方道:“嚴家雖說此刻花團錦繡,難保大廈將傾,皇上能扶起他坐到這萬人之上的位置,厭棄時自然也能一腳踢開。”

“不可再言!”徐階大喝,環顧兩圈確認四下無人,五官始得緩和,“此話萬萬不可傳至他人耳中。”

“外孫女這話,隻和您說。”

“你這丫頭……唉。”徐階背過身去,老眼凝視牆角薔薇,“你是有些頭腦,我隻怕你聰明反被聰明誤。”

“你且聽著,我有些話要同你講。”他吩咐清稚站好,眼中憂思重重,“你長這麼大了,你的想法有時連我也覺著不可小瞧。但你又如何能知我的思慮……外人瞧著我已官至內閣次輔,享人臣之極,卻不知我處處留心事事勤勉仍是左支右絀,不敢有半分懈怠,於當今朝中明哲保身哪是那般容易的!”

他踱步回身,一雙含了血絲的眼又注視清稚麵容:“我一把老骨頭在所不惜,隻是你們這些小輩,年紀輕輕教我如何放心得下!你退婚我是巴不得以,隻是本想以舍不得你為由能拖則拖,你如今卻是當機立斷解下親事,我欣慰你有頭腦能獨當一麵,早不是我膝下那個連個萬字也不會寫的小丫頭了。”

徐階尤愛提這件小事,當年顧清稚母親改嫁,閣老憐她年幼沒人教養,便讓人接了過來手把手育兒。問她讀了多少書,小清稚信誓旦旦說四書五經都學了,徐階自是不信,命她寫一行最簡單的個十百千萬來試試真假,果然寫到最後一個字卡了殼,筆尖墨水滴下來染濕了宣紙也愣是寫不出完整筆畫,直把徐階和她幾個舅舅樂壞了肚子。

小清稚還不服,漲紅了臉分辯“我真的學過,我隻是正好這個字不會寫,繁體字誰能全部記得住……”雲雲。

這本是沒什麼,外人隻要一誇她聰慧就被徐階拿這個事兒搪塞,連聲說這丫頭連個萬字都不會寫還是彆把她吹上天了,讓顧清稚至今都懊惱不已沒早點演練那個字,沒成想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她心思敏銳,又對朝中風雲多有關注,自是知道徐階一些未出口的難言之隱,索性一概講個明白:“外公的難處我如何能不曉得?想古今做官的,最難的便是您如今的處境,白日裡要對著嚴閣老笑臉相對,演一出同僚和睦的曲兒,夜裡卻睡不著覺,要想著上承聖意,下扶門生,四處周旋,隻為伺機而動為國除佞,還要頂著不明事理的人的罵聲,說您做官做成了人精,到處不粘隻求一味自保,還隻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您的苦衷,外孫何嘗不是真真切切看在眼裡。”

她一口氣說罷,徐階半晌不答,手上青筋不住地抖,她心中不禁生疑,再看他時眼中竟含了一汪老淚,自清稚開口時便垂在眼眶,末了終究未滾落下來。

“老爺?”徐阿四正巧來院內轉悠巡視,冷不丁瞧見徐階呆立,心裡難免擔憂,出聲問他發生何事。

顧清稚連忙從花陰下騰出身,朝他解釋:“外祖父在訓我話呢,大伯不必擔心。”

徐阿四這才發覺她也在,便拱了拱手:“老奴方才沒看見小姐,原是被花叢遮擋住了,既如此,老奴退下了。”

清稚見他走了,小步跨上去攙扶住徐階,待他在石凳上坐下,又說:“所以外祖父您瞧,連一個萬字都不會寫的小丫頭都懂的道理,那些熟讀經書的進士們哪有不明白的?有人愚鈍是在所難免,但我相信大半人都是清醒的,他們能苦您所苦,思您所思,您從來就不是孤身一人。”

“不是嗎?”她眨眨眼,衝外祖父補了一句。